陳士偉藉著再夾一次菜,避開她的直視,然後再說: 「這兒對妳是最好的,是不是?將來無論對那一方面的發展,對妳都是最好的,是不是?」 「就因為我幫忙做了這筆生意,賺了一些小錢,您就認為我很愛這份工作於是就忽然想到了這個決定?」 「這不是想到,是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考驗,證明妳不但可以擔當這個重任,往後還可以把這個公司發展得更好。」 「可惜我的志向沒那麼高,我的心也沒有那麼大。」憶梅垂下眼:「這一個月來我這麼努力,只為了等您回來,讓您高興。」 「我是很高興啊!而且出乎意外的高興。」他望望她:「憶梅,妳怎麼啦?」 「沒有!」憶梅還是垂著雙眼,輕輕的說:「我只覺得,我等待的一個月,所盼望的不是這些……」 「對不起!我把這些話說得太快了,我剛到家是不是?我們還在吃飯,好了!我向妳道歉,快吃飯吧!我真的餓壞了,我相信妳也餓壞了,來!再吃一塊紅燒筍……」 然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了,只低下頭來吃飯,陳士偉的一碗飯很快的就吃完了,速度比以往幾乎快一倍,他放下筷子,連湯也沒喝,憶梅又不忍心起來: 「您吃得太快了,再添半碗飯吧!」 「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 憶梅放下撿飯粒的筷子,伸手拿過他的碗幫他舀了一碗湯: 「謝謝!妳看妳連半碗飯都還沒吃完。」 憶梅乾脆放下筷子,微笑著說:「下午我吃了些點心。」憶等他喝完湯後站起來,他也站起來,兩個人習慣的走向起居室,陳東隨著送來一盤水果,兩個人分別在兩張沙發上坐下來,陳士偉用叉子叉起一塊梨送給憶梅,憶梅接過來輕說一聲謝謝。 「憶梅,妳不覺得我的建議是好的嗎?」 「我不願意一個人待在美國。」 「現在交通這麼方便,我一定會常常回來的,甚至像往常一樣,整個夏天我都可以待在這裡。」 「我不要離開你。」 「這怎麼叫離開呢?妳也可以隨時回台灣呀!」 「我不要過那種日子,我不知道您在台灣的最後一個星期怎麼忽然想到這種安排,也許……您有不得已的困難,您放心,假如公司或是您不需要我了,我就回台灣吧!您給我的聘書約期到五月十日,今天已經是五月二十五日,我看我還是回台灣吧!」 憶梅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看到他雙眉緊皺,越皺越深: 「憶梅……妳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怎麼會不要妳?不錯!這個想法是我在台北時決定的,但不是最後那幾天,而是長期以來對妳的觀察,妳的確能擔任這份工作,妳不覺得對妳是真的很好嗎?這兒妳也住熟了,公司的一切妳也熟了,妳還可以繼續讀書……」 「我不要!」 「為什麼?」 「因為您要把我們兩個人分開。」 「這不叫分開,這只有更緊密的連繫在一起。」 「您在台北,我在美國,還不叫分開叫什麼?您在台灣最後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請您告訴我好嗎?忽然間電話沒有了,也沒有任何的消息,回來就告訴我這些……」 「沒有發生任何事,憶梅……」他停了停:「我只是想這樣安排對妳是最好的。」 「那算了,您不願意告訴我有您的不得已,那麼,我還是回台灣去吧!」憶梅站起來:「您也累了,早點回房休息吧!晚安!」憶梅慢慢走出來,直直走回房間關上門,坐到沙發上後眼淚才流下來,哭了一會兒才去拿了幾張手紙抹去淚水……發生任何事她都可以賴著不走,除非他終於遇到一個合適的對象,想到他這次回來又黑又瘦,不像是遇到好的事情,是否他真的有了什麼病痛?他的胃……不……不是!幾個月前他才照了胃鏡,那麼是其他的什麼部位?也許,她不應該這麼氣他的,她應該還是像以往一樣活潑的、開心的歡迎他,然後問他……不!不!今天很不對勁,憶梅搖著頭,越想越迷糊,她站起來在房裡踱步……忽然注意到時間,看看手錶已經十點,怎麼好像沒有聽到一點聲音,走廊上沒有腳步聲,浴室沒有水聲,難道他還坐在起居室?憶梅輕輕打開門踮腳走到陳士偉的房門口,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半天,沒有一點聲音,陳士偉不會不洗澡就上床睡覺的,憶梅再輕輕走到玄關,看到起居室那邊還是燈火通明,又輕輕走到起居室……看到陳士偉正站在玻璃屋內,背著雙手看著黑暗的窗外,憶梅站著不敢走進去,可是時間又這麼晚了,怕他會太累了…… 陳士偉忽然開口說:「憶梅,進來吧!坐下來……」他才回過身面對著她,伸手指指兩張躺椅:「來!坐下來!」 「我看!我若是不對妳說明白,就不知道妳會想到那兒去了……這次在台北……我去做了一個檢查……我在榮總住了三天……最後醫生告訴我,我完全沒有復元的希望……」 憶梅慢慢睜大眼睛,張開嘴…… 「所以……憶梅……」 憶梅的眼淚已經汪出來,接著就滴滴答答的流下來,慢慢站起來走過去半跪在他的腿前,雙手輕放在他的腿上,望著他: 「您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怎麼可以再把妳永遠留在我身邊?」 「因為我們在一起是這麼快樂……」憶梅望著他,慢慢抬起手來抹去淚水,臉貼在他的腿上,他是準備要她的,才會決定再做一次檢查,在檢查之前,他心中一定滿懷了希望,在電話中他的心意已表露無遺……這是多麼悲慘、多麼無情、多麼可憐…… 他的手輕撫著她的頭髮:「那是不夠的,而且不正常……」 「許多正常的夫妻也不一定有我們這麼快樂,而且為什麼我們要照著傳統社會上一般人認定的規定過生活?」 「憶梅,妳還太年經、太單純,妳還沒有真正認識這個紛爭的世界和這個現實的社會,還分不清什麼是真的美好和誘惑。」 「我沒有迷失在所謂的誘惑裡,您對我的愛、您對我的關懷不是誘惑。」 「不……我不能那麼做,我更不能那麼對妳,妳有妳美好的前程,妳就應該去選一個理想的對象結婚,過妳應該有的幸福生活。」 「您一連說了好幾個應該,我即使遵照您的意思去走我應該走的路,也不一定就能得到我應該有的幸福。」 「妳當然能,妳這麼年輕、這麼美好,妳不用去找就自然有人來找妳。」 「可是……我不要別人,我只要跟著您。」 他輕撫著她的頭髮:「妳是跟著我。」 「可是您要把我一個人留在美國……」憶梅抬起頭來,淚眼汪汪,陳士偉也垂下頭來望著她,用手輕輕抹去她的眼淚: 「這是對妳最好的安排,回到台北,我是不能就這樣把妳帶回家的。」 「只要您願意……」 「我不能這麼對妳,阻斷妳似錦的前程,妨礙妳應有的幸福。」 「我所有的快樂、歡笑和幸福都在您這裡。」 「妳要理智一點,憶梅,妳原本就是一個最聰明最謹慎的女孩子,不要做傻事,來!站起來!」他雙手扶她起來,牽著她的手走到起居室坐下來把她放在他的旁邊,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還是聽我的安排,妳留在美國而我回台灣去,我可以隨時回來,妳也可以隨時回去,等妳的企管學補習結業拿到畢業證書時,我就在公司幫妳安排一個正式的職位,這樣多好呢!」 「再好的職位、再多的錢也留不住我,我就是要跟著您,假如您不要我了,我也什麼都不要了,我就要走開去。」 「又來了,我怎麼會不要妳,我只會更關心妳、更愛妳!」 「可是您愛我的定義和我要的是不一樣的。」 「唉……憶梅,不要再逼我了,我什麼方法都想盡了,這一次我幾乎不想回來……」 憶梅傷心的沈默下來,雙手捥住他的手臂,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多希望此時此刻他回轉身來抱住她,雙手緊緊的抱住她,終於答應她的一切請求,可是十點了……十一點了……他動也沒動一下,直到音樂鐘打響了十二下…… 「妳聽!已經十二點了,我們都回房去吧!」他站起來,也把她拉起來,然後拉著她的手,關上起居室的燈和客廳的燈,走到憶梅房門口。 「睡覺去吧!」 憶梅站在房門口,在他還沒有轉身之前,終於鼓足勇氣把藏在最深心的話說出來: 「我愛你!現在、明天和我所有的日子。」 陳士偉等她說完,慢慢垂下眼、垂下頭,轉身走開…… 憶梅等他關上房門後才走進門輕輕關上,睡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陳士偉實在太可憐了,他去做了檢查,那表示他是有心想跟她結婚的,他在醫院裡住了三天,竟然得到那樣的結果,他一定悲傷透了,他孤苦了四十年,在六十歲的時候得到了這一份愛,忽然間又什麼都沒有了,所有的愛、所有的歡樂全又破滅了……他當然再也不能留下她,那是他絕不會做的事,但是,她絕不會離開他,什麼也拉不住她,什麼也擋不住她,她絕不忍心再放他回到往日那孤獨、寂寞的日子裡,她要更貼近他,給他更多的愛,更多的歡樂,但是要怎麼做才辦得到呢? 第二天早晨,憶梅在園中散步,望著滿園的花和樹,這兒是一個多麼好的居住環境,安靜、寬大、美麗,她曾和她愛的人,也是最愛她的人在此共度了四個月美好的日子,可惜不能再待下去,後面有開門聲,憶梅回過頭去,陳士偉站在客廳門口: 「您早!昨晚睡得好嗎?」 陳士偉點點頭後走過來:「住在這兒多好!是不是?」 「那要有您在。」 陳士偉搖搖頭:「還是這樣固執……昨天晚上妳沒有把我的話想一想嗎?」 「想了!想得很清楚!而且一遍一遍的想,結論是:我要跟您在一起。」 陳士偉沒有再回話,慢慢走到網球那邊用手摸著,憶梅望著他那消瘦的身體,長袖白襯衫被早晨的微風吹貼在身上,那個身體在那件寬大的白襯衫裡佔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地方,雙肩像一個衣架,畢挺的長褲也是半空著,他那張臉更是瘦回了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樣子,陷下去的眼睛更深,雙頰只剩下帶著粗條紋的一層皮……他怎麼能沒有她?她怎麼忍心再讓他回去過那沒有歡笑、沒有人陪伴的日子?陳士偉慢慢走回來,停在她面前: 「妳不要以為只有妳是堅持的,我也會堅持到底的。」說完就走回去,憶梅愣了一下,大聲問: 「堅持什麼?」 「分開!」他沒有停步地走回客廳。 憶梅望著他,沒有生氣,可是她要裝著生氣起來,她走進餐廳看他還在等她,她誰也不理地坐下來,拿起牛奶喝一口再一口,乾脆一口氣把牛奶喝完就站起來說: 「請慢用!」就走出餐廳直接回到房裡關上門,她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心話,只是想點醒她的辦法之一,她似乎可以繼續生氣下去,決定今天不上班了,反正董事長已經回來了,她坐到沙發裡等,八點整陳士偉來敲門,憶梅就大聲地向外喊: 「今天我不去公司了,我要在家收拾東西。」外面停了一下也大聲的說: 「跟我去公司。」 「不要!」然後陳士偉就走了…… 憶梅坐在沙發上,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應該把所有的錢領出來,九點不到,她拿起皮包去向陳東和許太太說一聲她要出去辦點事,然後去補習班,補習完了才回來,開了自己的車就跑出去了。 憶梅跑到銀行去辦領款的手續,當她拿到存單一看,嚇了一跳!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她立刻要求銀行對帳,銀行副理請她到辦公室後開始一筆一筆的核對,最後總數還是兩萬七千八百元,即使拿足六個月每個月三千元的薪水,也應該只有一萬八千元,二月份的八百元她知道那是他給她過年的紅包,還有九千元是什麼錢呢?自從開了這個帳戶,她從來沒領過錢,只聽到每個月發薪水的日子,陳士偉總會問她一聲:這個月的薪水妳要用嗎?而她總是回以一個搖頭,陳士偉也總會說一句:乖!那我轉進銀行去囉!今天竟然存了這麼多,在比對帳上時看到,在三月、四月、五月都存進三千元,五月的一筆竟然是上個期才存進去的,上星期他還沒有回來,那一定是打電話回來吩咐的嘍?憶梅謝謝銀行副理,兩萬七千八百元全開了兩本支票,因為她皮包裡還有好多現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