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便掛上電話，奔到造夢機前，他想關掉造夢機，讓三個人馬上清醒。
可是他按下開關，機器卻完全無法感應，他心裡急，想直接打開機器的罩蓋，卻也無法打開。
他急得朝螢幕張望，深怕他們已經被病毒沾上，卻只見顯示器裡的影像突然胡亂跳動，然後一個畫面接一個畫面閃示，不再是夢境，更像是記憶，一段一段的記憶，……宏宇的……紹瑜的…………
他心裡急了，這表示他們要出來了嗎？他再去扳動那機器的罩蓋，卻仍然沒辦法打開，他奔到電腦前，試圖按了幾個鍵，突然不知怎的，透明的蛋形罩蓋在三公尺外自動彈開，他急忙又奔到造夢機前，第一個先看見宏宇。
他傻了！幾乎要哭出來，宏宇居然就！
就一泡一泡地，像硫酸吞噬的一塊皮，像王水溶解的一塊肉，在他的眼下，完完全全化作血水，血水漫佈在機器裡，那速度不到幾秒，甚至來不及他碰觸自己的哥哥！
他吃驚慌恐到幾乎無法動彈，吞了一口氣，臻奇勉力地再往裡看，看見紹瑜也是一樣，正急著，卻發現睡在最裡面斐萱那台機器的罩蓋並沒有彈開！
他移身過去，一面慌急地扳了扳那蓋，一面看見斐萱還安好地躺在造夢機裡，可是卻怎麼也打不開蓋。
這時候，電話的鈴聲又響，一聲催過一聲，但他沒時間去接，只任憑那鈴聲將他緊張的神經絞得更緊！
絞緊的神經發燒著，他連奔帶跑地又趕回電腦前，再按下剛才按過的鍵，幸好蓋子立刻彈開，他衝回機器旁，看見斐萱還毫髮無傷地躺著，趕忙抱起斐萱。
抱起，剛剛舉身抬眼，卻在大顯示器裡，看見自己──自己的幼年，自己跟幼稚園畢業照長得一模一樣的幼年……在顯示器裡……一張緊抿又自信的嘴，一雙靈動又神秘的眼……在斐瑄的記憶顯示上停了又停……像是不肯消失的印記，像是不願摧毀的停留……
臻奇驚呆了口，自己的幼年，怎麼會那麼完整的保存在斐萱的腦葉，那麼清晰，那麼鮮明……
斐萱纖軟的身子沈在臻奇的懷裡，臻奇承載著溫柔的重量，感覺巨大的驚怖裡，摻揉著巨大的感動，他想跑，想抱著斐瑄脫離這片刻不能停止追襲的巨大恐慌，但，來不及了……
懷裡的斐萱，轉瞬間……像一掌挽留不住的沙，像一個突然爆散的水球，從臻奇的懷裡化作血水……突然流失……
全來不及，來不及痛，來不及想，來不及驚訝，臻奇自己也變成一個爆散的水球，連殘骸也沒有，全都化成血水，混在斐萱溫熱熱的血水中……兩個生命，那麼密貼地融合在一起……卻一起無聲無息地，嘎然而止。
嘎然而止，甚至來不及哭喊。
１９
透的，水的簾。
簾裡一張臉，白淨得像剛墜下的雪，細緻的毛孔，是細微的結晶，一點慌亂都沒有。
臉從那幕水裡仰起，連著身，身上的衣，是活生生花的顏色，花的香。而且，一點也不沾濕。
是的，不沾濕。
這極水的簾，其實不是水，是物質的第十二態，叫透體。
液晶體、凝聚體、液體、固體、透體、汽體、超汽體……這物質的第十二種狀態，是介於氣體和固態之間，完全透明，卻又能讓視線感知的透體。
有些物質在比較低的溫度，就可以轉變成透體。透體很不穩定，常常一跳就跳到氣態，要讓物質維持在透體，需要一點技術，這技術已經成熟到滿街都是透體產品。
透體產品有許多好處，既能像氣體那樣清透如無物，卻又能像固體那般，阻絕溫度和聲波甚至是水。
絕的是，它能阻擋，卻又不完全，它無法阻礙大於一微米的固體結構。所以，最奢華的是，用在豪宅的遮陽板。
陽光、雨水、強風，都被擋在透體之外，卻能清清楚楚地從豪宅的陽台或者天井看到湛藍藍的天，不像貧窮人家用那種從古早年代傳留下來的奈米製品，把陳年的灰塵都積在上頭，不只擋了陽光，還擋了天空。
像這張臉，這個身，現在也可以輕鬆自在地直接從這幕透體起來。
透體在這裡，主要是用作隔音，剛剛躺在這裡的人，正利用了透體，阻隔震天價響的喧嘩，享受了絕對的寧靜，進行一場思密的腦部活動，這活動，可能有個古老的名稱，叫夢。
夢，是這人才從古老的網路資訊壓縮檔案裡翻到的名詞。
在古代，夢是人類睡眠的產物，是一種豐富聯想的幻影。可現在的人，早就不需要睡眠了（就像更古久的人類，早就不需要尾巴），所以，當然不知夢為何物。
可是，最近的酒吧，流行一種超時空幻影機，也就是躺進一種以透體為簾幕的空間裡，就能夠在喧鬧的酒吧裡，藉由基因暫調飲品，在腦部演繹起一趟又一趟的超時空幻影。
昨天，這個人，這個剛從透體起身的人，掛在超音速的網際網路上，吞食著大量的知識，找尋著建構報告的資料——他們的疾病學老師，要他們研究一場千年前的大瘟疫，那場瘟疫，據說死了五分之四的人類。
可是她掃讀了大量資料，發現都是一些老生常談，就像講起恐龍大滅絕，大家就一定有隕石撞擊地球的標準答案。
她覺得無聊，所以隨便亂晃，晃著，看見「夢」這個古老的名詞，便興趣了起來。
她想，夢到底是怎樣的東西？是身歷其境嗎？還是像看戲？
她想起酒吧裡的超時空幻影，是了，是那樣的感覺麼？
想著，今天便來印證看看，沒想到……
她嘴角揚起，一朵微笑在那裡花枝招展。
她往前走了幾步，鑽過搖晃的人群，鑽到五彩霓光的吧台前，噘臀坐在高腳椅上，跟酒保點了一杯酒，從包包裡拿起薄薄一張像名片的紙卡，展開來，是恰恰好大小的紙型電腦。
她把剛剛的所謂的夢，在心裡想了一趟，紙型電腦便接收了心想，飛快轉譯成資料，全都翻成影像檔。
她又在心裡下令，電腦即刻接收了指令，呼叫起她的死黨好友，那叫香香的。
香香紅著唇，在電腦裡，笑顛顛的，講著什麼。
這人在心裡默說：別用說的，轉成文字檔，我這裡吵。
只見電腦更換了綠色的底，跳出一行文字：「羿鈴喔？妳找我啥事。」
羿鈴心裡又說：「我在晃神酒吧，剛剛在時空機裡編了趟好故事，我傳給妳。」
香香在那頭收了訊，便吐字說：「收到了，我正閒，馬上看，妳在那等我，看完我就過去！」
羿鈴收了紙電腦，喝了一口酒漱口，便晃到舞池裡去，隨著音樂胡亂擺動身體！
舞了幾曲，就見香香頂著一頭捲髮，綻著臉頰進來。
羿鈴湊過去：「這麼快看完了？」
「真夠你的，胡亂編那什麼啊？什麼夢不夢的，什麼鬼東西啊，聽都沒聽過。」香香瞟著眼，露出股溝的翹臀扭了起來……
「怎麼沒聽過，這些都是壓縮檔裡的老資料，看妳成天發呆，都不讀資料的！」
香香旋過身子，身體有一種自然的曼妙：「就算有，也沒像妳說的，怪嚇人的！」
羿鈴隨便做些假動作，心思全不在舞曲上：「怎不嚇人，那場千年前的大瘟疫可是差點死了全部的人！」
香香又轉一個身，一個媚眼拋向身邊的男孩：「妳不會把這種爛點子寫進報告裡吧！妳不怕那鞏教授當妳！」
羿鈴刻意地加大動作，誇張地講：「怕什麼，我還打算把它拿來當假說，好好研究研究！」
「夠了吧妳，妳還嫌我們的知識垃圾不夠多是不是？」一句話，沒入亢壯的節奏，這最近流行的音樂，可以直鑽人們的髓竅。
２０
羿鈴躺在沙發上，眼睛盯著手上的紙電腦，心裡默述著報告的內容，電腦鋪陳著文字，如實地轉述羿鈴的想法。
突然，香香的圓臉，從電腦裡跳出來，那臉有些捉狹的驚恐：「羿鈴，不得了，妳成名了！」
「妳胡扯啥事啊？」
「我剛剛不小心亂逛到網路的知識垃圾場，竟然看到臻奇這個名字！」
「臻奇？」羿鈴忍不住張嘴問，不再只是用想的。
「是啊！就是妳那個夢啊！」香香故意把夢那個字講得特別大聲。
「妳是說有一個人也叫做臻奇？」
「不是普通一個人，我看到的那個臻奇也是什麼作家之類的，那上面還有他手寫的文字圖檔！」
「什麼文字圖檔？」
「應該就妳那個夢裡面的那個啊！臻奇記錄他們三個人造夢時候，用那什麼叫做筆的，寫的那個啊！反正我也看不太懂！」
香香還是故意強調那個夢字，羿鈴知道那裡面的調侃。
「說！妳這小子，分明是在網路上看到這什麼隻字片語，才呼攏了那個幻影！還說什麼妳是憑空得來的！」
「我真的沒見過這個，我幹嘛唬妳？妳說，那垃圾場在哪裡，我也去看！」
香香吐了一個網址，羿鈴立即點了上去，想了臻奇兩個字音搜尋一下，果真跳出一個古老的圖檔。
那種掃瞄圖檔是以前一種很古老的技術，可以把手寫文字當作圖檔掃瞄進電腦。
羿鈴點開那個圖檔，果然看見幻影裡面那幾張紙，那幾張被臻奇奮力書寫的紙，那紀錄著斐萱他們夢境的紙。
可惜，羿鈴她在這現實的景況裡，看不太懂那文字，那文字好老。羿鈴看著猜著，幻影裡的光景又浮現在腦……
一時之間，羿鈴搞不清楚，所有的所有，到底是真實發生過？ 還是基因暫調飲品玩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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