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過學，我也上過學，可是，有沒有人想過「我們為什麼要上學？」
「我為什麼要上學？我不要上學。」
兒子上小學一年級之後，每天當我開車載他上學時，坐在汽車後座的他，總是不屈不撓，做最後的困獸之鬥。不過，他一次都沒有成功。
為什麼要上學？雖然我也說不出一個好理由，尤其，當我內心也認定學校，真像一個把所有小孩都製造成思想、能力、價值觀都一致的罐頭工廠時，我心裡其實也很糾葛。
「我為什麼要上學？我不要上學。」那一天坐在我面前，嚷著與我六歲兒子同樣話語的是一名讀高二快升高三的大男孩。
大男孩的父母帶他來，自然是希望我身為這孩子的家庭醫師，可以說一些堂皇又動人的理由，說服孩子不要再拒學。
原來，孩子讀國中時，已經覺得自己對讀書了無興趣，因此，孩子希望能就讀職業學校，早早脫離死背、苦讀的升學生涯。
不過，孩子的父母非常猶豫，或者說得坦白些，是期待落空。
因為這孩子小學畢業時得過議長獎，孩子的學業成績也曾有輝煌、傲人的時刻。
父母認定孩子是一塊讀書的料，孩子並不是頭腦不精，可能只是十三、四歲雄性荷爾蒙大激發時，被花花世界所蠱惑，才無法靜下心來專心於課業。
原本父母希望兒子能隨著年歲增長，漸懂世事，明瞭文憑的重要，然後自發性地走回讀書的「正途」。
不料，當兒子上了高中，卻變本加厲。
高一時，兒子勉強度過。升上高二之後，兒子一週上不到三天課，缺課缺到快被退學的地步。
平日父母早早上班去，孩子往往在床上繼續他的南柯大夢，一直睡到中午，才姍姍前往學校。
父母覺得這樣實在不行，只好盯著兒子準時去上學，但是兒子即使到學校，也會拿頭痛、肚子痛當理由，躺在保健室，不進教室，或者乾脆書包一背，轉身離校，打道回府。
「你現在高二快升高三了，只要再撐一年多，就可以高中畢業，至少有個基本學歷。這樣有過分嗎？難道有這麼困難嗎？我們也沒有要求你的成績。我們只是要你能讀完高中，好好畢業而已啊。」
母親近乎懇求地拜託兒子。
兒子卻反駁。
「有沒有高中學歷，有什麼差別？！又不是博士。就算是博士，也不一定找得到什麼好工作。滿街都是失業的博士。」
孩子的「文憑無用論」，不知是從哪裡抄襲來的，說得彷彿有幾分道理，也有幾分偏頗。
「好。如果你現在就辦休學，以你高中二年級肄業的學歷，你想要做什麼？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嚴肅地詢問孩子。
我是真心想瞭解他的想法，而不是恐嚇、威脅他。
「我已經滿十六歲。我可以工作，養活自己了。下班時，就打打籃球、玩玩電動。要生活自主，一點也不困難，不一定要讀書。」
「但是，以高中肄業的學歷，你想要做什麼工作？」
「到7-11工作啊。我暑假打工過，很容易的。我做得很順手。」
「你想要在7-11工作多久？一直拿每個月二十二K的薪水嗎？」
「如果，我需要更多錢，我可以學木工，也可以蓋房子。那一些工作都不會要求學歷，而且薪水還很優。」
「聽起來，你好像已經通盤考量過了，並非只是想偷懶，任性決定便拒學。既然如此，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看。」
我帶著詢問的意味，轉頭望向孩子的父母。
孩子的父母明顯表露既驚訝，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父母兩人的臉上好像都寫著：「怎麼會是這一種結果？」
看來，我必須先說服孩子的父母。
「你們的孩子，非常聰明。經過暑假工讀，他瞭解要賺錢生存，不一定得依靠高學歷，也可以靠體力和雙手。
「他已經找不到必須讀書的理由，繼續在高中就讀，對他而言，簡直是毫無意義的煎熬。此刻，你們要他返回學校，關回教室，就如同蛟龍陷淺灘，飛鳥困鐵籠。
「你們可以強迫他的軀體，但是喚不回他的心。逼迫他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學讀書，恐怕只是彼此折磨。」
接著，我舉了身邊好幾個例子。
「我有一位當木工師傅的朋友，他曾經分析過讀大學和不讀大學，而去學木工的優劣，我覺得挺有道理的。
「他說學木工，其實不必上大學，把時間和學費省下來，只要願意學功夫，一個月絕對能賺五、六萬元。養家活口，綽綽有餘。只是要冒著手指頭會被機器切斷的風險，同時還必須耐得住同年齡的朋友，臉書上可能都貼著四處遊玩尋樂的照片，而你卻臭汗淋漓地在做工。
「我也認識一位年輕人，國中畢業後就不再升學。他學修理冷氣。大概工作了三年，他的同學已經高中畢業時，他才又決定要返回學校讀書，如今也就讀公立高中。
「經過這些歷程之後，仍然選擇讀書，才是讀真的，而不是為了應付大人的期待，敷衍了事。
「我自己也有一位朋友的小孩，同樣讀到高二，卻告訴他的父母，說他不想讀高中了。他很清楚地表示自己對烹飪有興趣，想要當廚師。不過，他並不想先讀餐飲科系。孩子說他讀書讀得很煩了，他想要成為一位『做』料理的廚師，而不是『讀』料理的廚師。
「雖然親朋好友、阿公阿嬤都力勸他萬萬不可，但是他的父母卻完全支持他的決定，真的讓他休學，先到西餐廳學做西式料理。
「其實，孩子自己想得很清楚。他說，如果需要考證照時，他會再去補習、上課。他相信有了技術與經驗，這些都不困難。經過這幾年，如今這孩子做料理做得頗有心得。他從不後悔幾年前如此倉促、唐突的休學。」
應該是這幾個雖然高中沒有畢業，但是顯然並非世界末日，對孩子來說，也仍然四處有路可走的例子，打動了這一對父母的心。
他們從堅持孩子必須完成高中學業，到容許無心念書的孩子先休學，到7-11工作，嘗試掌握自己的未來。
我告訴父母：「當孩子迷惘的時候，請讓孩子有親自探索人生方向的時間與機會。或許這會花一年、兩年的時間，但是又何妨。只有孩子找到他自己想走的路，他的步伐才會毫不猶疑地往前邁進。人生很長，並不差這一、兩年。」
半年後，孩子自己主動告訴父母：「我不想再上班了，我想回學校讀書。」
孩子順利讀完高中，完全不用父母操心。之後，孩子選擇升學，讀餐飲科系。
當我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想起了我當年舉的例子：難道他想要當「讀」料理，也「做」料理的廚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