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是星期五晚上回診。皺巴巴的襯衫、洗白的牛仔褲,與沉默的臉,頸上掛的識別證更蓄滿了一整個星期的疲憊。終於下班了,他撐著從台南開回高雄,直接來到診間。那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你每天開車往返高雄、台南通勤?」我好驚訝。
「還好啦,高速公路不塞車的話,不用一個小時就到了。我有個朋友住美國,每天上班都得花雙倍的時間呢!」他苦笑著說。
他害怕選擇,只能茫然地高速前進
然而,因為睡眠被壓縮了,他必須更有效率地利用時間,將夜晚濃縮得更短、更沉、更黑。「我希望可以一躺床就睡,一覺到天亮,隔天起床馬上就有精神。」他明確地提出需求,像在會議上對部屬要求那般。
「我能給你一些短效的安眠藥,讓你比較快入睡,醒來比較不會昏昏沉沉的。但要像你期待的那樣拿捏剛剛好,就有點困難了,畢竟我們是人,不是機器。睡眠,不像開關切換那樣簡單。」
我指出他要求中的不合理,而這不合理,顯然來自於他對現實困境的迴避。
他嘆了口氣,彷彿引擎裡最後一點花火。
「好吧!只要能睡好一點就好。」
睡眠困境是因現實中遇到困境所導致的結果,而非困境本身。
除了睡眠被剝奪之外,他的時間被剝奪了、快樂被剝奪了,甚至連希望也被剝奪了。
剝奪一空的臉上流露著毫無動力的哀傷,有如一輛再也發不動的車子。
「嗯…你曾想過,就不要去上班了嗎?」我問。
彷彿被猜中什麼一般,他抬起頭來,眼中泛起淚水。
「其實更嚴重…」他哽咽地說。
「嗯嗯。」我不是猜中,我只是「看見」了。在男人傷痕累累的外殼底下,往往早已藏著支離破碎的靈魂。
「我曾想過,就離開算了。」他低聲說。
我點了點頭──不是離開工作,是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疲憊且哀傷的人生。
「因為真的很辛苦啊!」我不自覺地也嘆了口氣。
「不只是辛苦,我也不會講…」
「嗯嗯,是更複雜的感受吧?」
「醫師,我常在想,我的人生就像在高速公路上一樣,只能一直開,不能慢下來。路線規劃了,就是那樣,沒有選擇也沒有自由…」他顫抖地說著,如發不動的引擎在掙扎。
他/她的未來,與他們的未來
研究所畢業後,他順利進入了北部一家頂尖的公司當工程師,工作雖繁重,但他態度認真、能力優秀,很快就脫穎而出獲得拔擢。感情上,則與相識多年的女友關係穩定,她是國小老師,跟男友一同告別了高雄的家人北上。
他還記得,那時的他像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順暢地奔馳著,沒有煞車也沒有轉彎,只要繼續向未來前進就好。
三十歲時,他載上新婚的妻子繼續奔馳。一年後,妻子懷孕了,提出了回南部的想法,她想在家人的支持下給孩子最完整的照顧。
「我們再想想看吧!」他握緊方向盤維持高速,依然專注地看著前方。
產後,妻子請了育嬰假,全職照顧孩子,而他維持著早出晚歸的生活。他認為自己最重要且唯一的責任,就是帶著全家人,加速駛向更遠、更明亮的未來。
但那只是他的未來,並不是他妻子的。一成不變的風景與沒有喘息的高速奔馳,讓她覺得被生活困住了。
「你不想回高雄,那我就自己回去!」她發出了最後通牒。
男人看起來很委屈。
「她說,我眼中都只有工作,不明白她的孤單與無助,如果我不能做出決定,她必須為自己跟孩子先做出決定。但她真的不明白…」
妻子先下了車,帶著孩子回娘家。車裡只剩他一個人,還有滿滿的孤單與無助。他被迫做出選擇,向公司請調至南科廠區,開始了高速公路往返高雄、台南的通勤日子。
「在家庭與工作之間,只有犧牲妥協,從來沒有平衡這種事情。」他失望地說。
妻子的抱怨減少了,但夫妻之間的相處與對話並沒有增多,男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始終孤單地在高速公路上駛著。兩年後,小女兒出生,他的負荷更重了,卻仍無助地看不到目的地在哪裡。
父親節,孩子畫了張全家開車出遊的圖貼在家門上,每個人臉上不成比例的大嘴開心地笑著。一晚,他照常在深夜回到家,車子熄火後,悄然無聲,出遊的圖畫靜靜地停在門上,突然,他驚覺自己好久沒聽見妻子與孩子的笑聲了。
因為努力掙扎過,才會受傷
南部的發展機會很少,讓他在工作上遇到了瓶頸。幾次放棄晉升回北部的選擇時,心中不自覺生出了對婚姻的悔恨,但疲憊地回家後,看見妻子陪著孩子睡著的滿足神情,心中又是滿滿的愧疚。
家是一個歸屬,讓工作獲得意義;而工作帶來價值,讓家庭獲得支撐。但如今在他心裡,家庭阻礙了工作,工作又剝奪了家庭。他怨恨現實困住了自己,又自責無能脫困,只能充滿矛盾地繼續獨自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工作與家庭的矛盾、付出與需求的矛盾、愛與恨的矛盾……太多的矛盾,讓男人不敢相信自己有能力也有資格,做出任何正確的選擇。
「我應該厭惡開車的,但矛盾的是,我還滿享受那短暫的一人時光。聽自己喜歡的音樂,不用勉強跟任何人說話,家庭、工作都不在車上,我好像真的回到一個人的世界,可以拋下一切。這種感覺可能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吧?事實上,我正在回家或工作的路上。唉!或許我就只是在抱怨而已。」他其實充滿了罪惡感。
「我們永遠都有矛盾。因為矛盾,我們才需要做出選擇;也因為我們正嘗試選擇,才會遭遇矛盾。我不覺得你只是在抱怨,你是在努力尋找自己的選擇。」我不僅僅是在安慰他,而是我看見了那些努力掙扎的傷痕。
「真的可以嗎?」他茫然地問。
好幾次在上交流道前,他想著不去工作也不回家,就那樣掉頭南行,但五年了,日復一日,始終沒有逃脫。最絕望的時候,他甚至想乾脆就放開方向盤,放開一切!
其實,他還真的賭過一次──閉上眼睛,腳踩油門,世界只剩心跳……但他彷彿聽見妻兒的笑聲,猛然張開眼,又回到了陽光底下,自己仍身處不斷前進的車流中。後來他打電話回家,背景裡是兩個孩子的爭吵聲,妻子不耐地問他到底要做啥,他說沒事,掛斷了電話,躲在公司廁所哭了好久。
出於愛的選擇
「上了高速公路,就不能輕易下去了,除了踩油門,我們好像沒得選擇,除非拋錨或發生意外…」他說。
在無能為力的困境與憂鬱之間的反覆循環中,他耗盡了油料。
「其實你可以做出選擇的。在上高速公路的那一瞬間,我們就做了選擇,不是嗎?只是順著往前走真的輕鬆許多,於是我們害怕再一次選擇,即便有疑惑也會變得猶豫不決。」我說。
是啊!我們曾經充滿期待且無懼地做出抉擇,只是歷經現實磨損與時光沖刷而漸漸遺忘了初衷,彷彿那選擇是錯誤的,於是,我們推翻自己、指責自己,陷入對抗自我的矛盾與悔恨之中。
然而不是我們在變,是生命在變,人生的目的地本是難以預料的。
任何一刻的抉擇,若是真誠勇敢的,便無須悔恨吧!而若能想起當初懷抱的情感,如今的矛盾也就能被理解、被寬容善待了。連同那個受了傷的自己,也應被寬容善待。
「醫師,你也會猶豫嗎?」他問。
「會啊,我也有我的矛盾啊!選擇總是艱難的,但我相信你能做出選擇的。只要你沒有停止疑惑,慢慢地便能更清楚自己最珍惜的是什麼。現在困住你的,只是那種『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的想像。」
「如果不去害怕選擇的結果,我們就不會放棄自己做選擇的力量,然後,或許也就不會困在無能為力的感覺中了。生命中永遠有矛盾,也永遠沒有完美的選擇,反過來想,任何選擇在當下都是足夠好的了。」
「很難不害怕啊…」
「你說的『高速公路』,真的下不去嗎?只要看清指標,就算下錯交流道又會怎樣?路還是相連的,還是能去到我們想去的地方,只是多繞了一些路,但也多看了一些風景。」
我想,如果能不對過去的選擇悔恨,也就不會害怕再做出讓自己悔恨的選擇了,於是,便不會被這樣的恐懼困住了。恐懼與速度,其實都是一種慣性。
「你的選擇一直是出於愛啊!所以你才會害怕,但也會因此而勇敢。」
關係修復的開始
幾個月後,他沒再回診了,這是他的選擇。
或許,他還做了其他選擇,也或許他的選擇仍不變。
記得他曾說,那天打回家的電話其實讓他感到安心。他知道有個地方一直在等待他回去,無論他開到多遠的地方。
一日黃昏,廣播裡傳來吳志寧替父親吳晟的詩〈負荷〉所譜的歌曲,我不禁跟著輕哼:「下班之後,便是黃昏了。偶爾,也望一望絢麗的晚霞…」
或許此時,他也正奔馳在路上,聽著一樣的歌,背負著一樣,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吧?
愛的領悟
愛裡頭是充滿矛盾的。但也唯有愛,才能包容如此多而難解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