釐清,才能面對、才能放下。正如同聖嚴法師說的四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光是顧著處理,是無法真正放下的。
編按:禮儀公司「冬瓜行旅」負責人郭憲鴻 (小冬瓜),從小跟著父親在殯葬現場長大,國小協助告別式備貨,國中開始搬運遺體,他曾逃離過,在父親病重時毅然回歸接班,從儀式裡思考生死的意義,並希望打造出與時俱進的儀式,符合現代人的禮儀需求。他也開立「單程旅行社」YouTube頻道,藉由探討各種生死議題,期望大眾不再懼談死亡,落實生命教育。這次出書撰寫他所經歷的殯葬現場,看見背後的淚水與遺憾,也分享與父親的情感羈絆,最終找到和自己和解的答案……希望可以藉由這次書寫讓讀者可以正視死亡,將來能與至親摯愛,好好道歉、道謝、道愛、道別。
早年父親承辦很多意外案件,其中不乏自殺事故。
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有次父親接了一個案子,往生者是一個小朋友,事故地點在林森北路那一帶。
那時我年紀小,很多細節已經記不全了,但還依稀記得,小朋友的媽媽從事特種行業,獨自租了間小套房,和小朋友住在一起。而媽媽不知道為什麼,失聯了好幾天,既沒去上班,也沒接聽朋友的電話。
媽媽的友人隱約感到不對勁,旋即聯繫房東,和房東一起破門而入。進到屋子裡時,卻發現媽媽昏睡在一旁,而小朋友已經走了。
生病、高燒、延誤治療。一條小生命就因為生病、高燒和延誤治療而消逝了。
小朋友的葬禮很簡單,沒有告別式,很快就結束了。但是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裡,小朋友的媽媽每天都來弔唁。
我對那位阿姨的印象很深刻,她很漂亮、很親切,對我很好。每次來,她都會帶很多好吃的餅乾、零食和糖果給我,有時候還會摸摸我的頭,要我乖乖聽父親的話。
我聽見大人們說,那位阿姨的孩子年紀和體型和我差不多,那位阿姨不知道是吸毒還是酗酒,才會連親生小孩死在旁邊都不知道。
我還聽見大人們拉長了尾音說:「林森北路?她做那種工作?難怪喔∼∼」
不久後,我看見那位阿姨的照片出現在靈堂上。父親告訴其他人,她是在住處割腕自殺走的。
我知道,那位阿姨再也不會來了。
我心裡有點難過,更難過的是,小朋友走了,阿姨每天都來看他,但阿姨走了,卻沒有任何親人來探望她。
只有那一句「連親生小孩死在旁邊都不知道?她做那種工作?難怪喔∼∼」迴盪在靈堂裡。
透明的母親
後來,我開始承辦葬禮,有個家庭令我印象很深刻,也令我回想起了這位阿姨。
這個家庭就像一般尋常的四口之家,有爸爸、媽媽和一對兒女。爸爸因為癌症早逝,我和其他家庭成員有了接觸,才知道,原來這對夫妻當年的婚姻並沒有受到祝福。
爸爸出身名門,而媽媽出身底層,學經歷都被認為無法匹配,始終無法撼動爸爸家庭的門第之見,一家人也就和原生家庭漸行漸遠。
在爸爸的葬禮上,親戚們對媽媽沒有好臉色,但還不至於惡言相向。沒想到爸爸走了不到半年,兒子也因為自殺過世了。
兒子沒有留下隻字片語,自殺原因不明,但我卻能感受到這位媽媽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
在兒子的葬禮上,出現了非常多耳語,比如:「妳最後一次和他聯絡是什麼時候?」「難道事發之前沒有任何跡象嗎?」「妳看不出來他心情不好嗎?」甚至還有「我早就叫我兒子不要娶妳,看吧,他自己病死了,連小孩都走了,妳到底是怎麼當人太太和媽媽的?」
每一句話都像利箭,扎出這位媽媽深不見底的沉默。在兒子的葬禮上,我從沒聽她開口說過任何一句話。
她只是沉默地看著,由著親戚主導孩子的後事,連要怎麼下葬,要不要準備紙紮、蓮花,都不敢發表意見。
可能因為親人過世的傷痛太巨大,也可能因為承受的指責太傷人,她把自己的身影變得很小很透明,彷彿隨時都會消失在這些親戚的冷眼碎語裡。
不幸的是,兒子過世不到幾年,連女兒都留下遺書,失去消息。
由於我已經承辦這個家庭兩場葬禮,在這個家族內還有熟識的友人,因此在女兒失蹤的第一時間,就有人聯絡我,希望我能夠幫忙尋人,並且提供了女兒手機的最後定位。
我一看定位,腦海裡立刻浮現了附近好幾個容易出事的地點,便十萬火急地放下手邊的事情,號召了幾名同仁,風風火火地前往找人。
河濱、橋下、廢棄屋……能找的全找遍了,遺憾的是,無論我和同仁們再怎麼努力,都沒找到這名女兒的蹤跡。
我心裡有不祥的預感,卻無計可施,剩下的只能交給警方。幾天後,接到警方通報,等待著我的,是這名女兒的腐屍。
她爬上高樓頂樓上吊,剛好是個視覺死角,很不容易被發現,也因此,過了好幾天才被人發現。
唯一的請求
短短不到數年,父親、兒子、女兒相繼殞沒,一家四口僅餘一人。
第三場葬禮上,這位媽媽面容更憔悴、身形更消瘦、存在感也更薄弱了。她一如既往地安靜,變得更卑微、更瘦小,只要旁人隨便一個眼神、一句言語就能刺穿她單薄到無法再單薄的身體。
她越發沉默,親戚們也越發凌厲,我看在眼底有些心疼,只好不斷詢問她有沒有需要什麼、想要什麼,只要能做到的,我都會盡量幫忙。
我原以為她會搖搖頭,向我擠出一個牽強的微笑,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沒想到,這次她遲疑了會兒,竟囁嚅地以許久沒開口的乾啞嗓音,小小聲地問我:「我的孩子躺在棺木裡,身上只蓋著一件衣服,可不可以拜託你,幫我的孩子穿衣服?我好怕她會冷……拜託……」
她的聲音明明很微弱,總是蒼白的雙手卻緊握到發紅,總是垂下的肩膀也拱起來了,像是用盡畢生的勇氣,才終於敢出於自己的意願,說出一句忠於自己心意的話。
我從沒想過會聽見她的聲音,也沒想過會聽到她這樣的請求。
我抬頭望向眼前的她,再看向躺在棺木裡的遺體,眼眶有點紅,鼻子有點酸。
這要求很為難,我卻沒辦法拒絕,也不願拒絕。
根據殯葬管理處的規定,「腐屍不做洗穿化」,意思是只要是腐屍,洗澡、穿衣、化妝都不能做。因為往生者的遺體已經腐壞,稍一不慎,可能就會損壞。無論是家屬,或是我們殯葬業者都不樂見這樣的狀況,若有損傷,責任歸屬更是難以判定,能避免就避免。
但是,如今這請求來自於一名心碎的媽媽,她終於為自己、為孩子,做了一個決定。我再有鐵打的心腸,也無法置之不理。
我和同仁最後決定用剪刀把衣服背面剪開,再小心翼翼地從前面套進去,避免把往生者的手拉斷。
穿好衣服的那一剎那,這位媽媽滿臉淚水。她悄無聲息地哭泣,悲傷卻震耳欲聾。
生者的傷痛,是一輩子的
我時常想,死亡是一瞬間的事,留下的傷痛卻是一輩子。
無論是自殺、意外或是自然死亡的遺族,親人驟逝時,他們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殯葬事宜,以及親戚們大大小小的提問。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死了?」
「你沒看出他心情不好?」
「你有好好關心他嗎?」
這些提問有時只是出於好意,並非責難,聽起來卻像是二次傷害。
遺族們忙著處理「事情」,卻沒有空照顧「心情」,等到有時間停下來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傷痕累累。
「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要是我當時做出不同的決定,現在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
「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有資格活下來嗎?」
每位遺族與往生者之間有不同的羈絆,表達愛的方式也不一樣,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情緒,如實說出自己的感受。
親人離世是生命難以承受之重,巨大的悲痛裡往往摻雜著許多複雜幽微的情感,這當中可能有悲傷、喜悅、悔恨、幸福……
「聆聽」遺族們的心聲,比詢問他們「為什麼」更重要。
無論他們的感受是什麼,即使是對往生者的氣憤、不滿、不諒解、失望……都不要緊,只要能說出口,漸漸試著面對它,都是照顧情緒的一種方式,能夠起到療癒的效果。
在心理學裡,有種「敘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講的就是類似的概念。
藉由反覆訴說自己的生命故事,捕捉自己的人生經驗,來認識自我、產生自我認同,釐清及熨撫自己的傷痛。
釐清,才能面對、才能放下。正如同聖嚴法師說的四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光是顧著處理,是無法真正放下的。
佛教不強調善惡是非,只說緣起緣滅。緣盡了,逝者已矣,遺族必須面對的,卻是一生的功課;每位遺族的心情,都需要被關懷。
如果有人能夠引導遺族說出內心的感受、正視內心的傷痛,事情的發展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多點理解、多點包容,這世上的遺憾是不是就能少一點?
本文節錄自:三采文化《生命最後三通電話,你會打給誰?:及時道謝、道歉、道愛、道別,不負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