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又把及格邊緣的數學成績帶回家，或是最好的朋友一陣子不跟我說話，家人會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什麼都比不過親愛的孩子死於意外來得悲慘。再者，無論如何生活總得過下去，凡事都有辦法解決，只有死亡例外。
這不是一本關於死亡的書，而是一本生命之書，雖然我們在這裡是從生命的終點反觀生命；從死亡的角度觀照生命。
從我年少時開始，我就對這樣的觀看角度感興趣。當然，在日常生活圈裡，我們無法公開擁護這樣的視角，因為，從生命終點來思考個人的處事與決定，等於提醒著人們，有一天人終將會死；這讓人感到不自在。
無論是男人或女人，現代人極不願談論死亡。儘管我們會說最近舉辦的一個活動「無聊死」了；前一晚我們差點「笑死」了；當提到狂歡、工作或是努力不懈，很多人絕對是「打不死」或「死也不放棄」。尤其是我們的社會有著「打不死」的精神，彷彿如此才能永遠有明天。
在某種層面上，死神和我對彼此並不陌生，我們曾有兩次被迫提前的會面。我6歲時，目睹弟弟死於意外，直到我長大成人之後，才真正清楚這個悲傷的事件對我的生命造成深深的烙印。自從弟弟過世，我的家人開始過著一種有意識的生活。所謂有意識是指，當我又把及格邊緣的數學成績帶回家，或是最好的朋友一陣子不跟我說話，家人會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什麼都比不過親愛的孩子死於意外來得悲慘。再者，無論如何生活總得過下去，凡事都有辦法解決，只有死亡例外。
多年後，死神親自找上我。在一次滑雪中，我差點在雪崩時被活埋。我急速從250公尺長的斜坡滾落，據後來聽說，雪崩落下後揚起的雪塵蕈狀雲霧高達4公尺。那是一次靠近死亡的經驗，當時的感受難以形容，大概就像一條白色手帕在洗衣機裡高速脫水吧，這或許是最貼近的描述。我現在仍可清晰想起，遭雪崩襲擊時，我在毫無情緒但意識無比清晰的狀態下出現這樣的念頭：妳就要死了。而我內在的聲音隨著雪崩翻滾，再度冷靜、毫不悲愴地呼喊：妳就要死了。那不是出於害怕，也不是慶幸，而是「原來死是這樣輕易」的心情。有個短暫的片刻，我脫離肉身看著自己，在巨大雪球外注視著我被捲入雪球內的軀體。同時間，在某種情緒層面上，我在翻滾之際聽到小女兒喊著：「媽咪！媽咪！」接著發生的事幸運得令人不敢置信：雪崩在往下滾落250公尺前就把我拋出來。我跌坐在山壁突起處，沒有滑雪板、沒有手套、沒有帽子，穿著磨爛的褲子，死神只撞傷我的手臂。
至此，我又稍微領悟到，生命可能瞬間即逝。我內心深處把雪崩事件的那一天當成自己的第2個生日，是我重生的日子。
4年後，我決定成為臨終陪伴者。有一天，這個念頭非常具體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要陪伴臨終者度過他們生命最後的階段，我想要知道垂死前的生命是何種光景。而我要陪伴他們──那些將獨自死去的人們。
為自己寫悼文──我的關鍵體驗
有一天，老師在小組中說：「在下一個練習中，請各位假設明天您們就要死了，確定會離開人間。您們無法想像這樣的情況？可以的，您們做得到，只要您們願意。現在請拿出紙筆為自己寫下一篇悼詞，時間15分鐘。」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可能！在此之前的練習是，我們每個人要為自己籌畫葬禮。這我還行，墳墓上是否要放置花、是否真的要有座墳墓、選擇骨灰罈還是棺材、是否舉行告別儀式、是否採用教會儀式、要有音樂還是安靜無聲、要讓很多人還是少數人參與、致辭內容和哪方面最好避而不談等。我不覺得這些很沉重，不知為何，我對葬禮的主題再熟悉不過，因此能夠以平靜的心寫下採購或工匠待辦的事項，詳列自己葬禮的每個要點。
然而現在要為自己寫一篇悼文？拜託，這該如何進行？我怎麼可能在15分鐘內回顧自己的一生？一下子就在紙上寫下我其實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記憶中的自己是什麼模樣？坦白說，我希望能花上個把鐘頭、好幾天，最好是好幾個禮拜，且需要完全的安靜並獨自一人來思考這些事。做份好的報表需要時間，而我眼下的感覺就像是必須匆匆地將整個腦袋裡的思緒化成筆下的墨水，好艱難的任務。
直到我腦海中突然浮現這個問題：欸，你到底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以至於把自己搞得這麼沉重？其實，你大可不必在乎誰在你的墳前說些什麼，反正你已無法參與。但我隨之發現：我並非不在乎。相反的，這是個全然以自己的觀點看待事物的絕佳機會，無須聽從和忍受反對意見與異議。可以死後再告訴大家，我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這多痛快呀！但這樣不是很虛榮嗎？說出這種話的，是多麼膨脹的自我呀！我隨後又這樣想。但有何不可呢？我可以不在乎啊！但顯然的，我既非真的不在乎，離「在臨終時放下在乎」的境界也還很遠。
時間總是不夠用，在整理羅列重點的時候尤其如此。將學校、學歷、工作經歷、朋友、關係、孩子、興趣，與其他的才能、嗜好和特殊經驗像寫履歷般地列出之後，卻又棄之不用，這看起來豈不像是我生命中前10名的經驗嗎？面對自己的死亡問題，在反思自身的虛榮或非虛榮之間，我浪費了寶貴的一分一秒，現在又過了5分鐘。眼下不可再耽擱於回憶一切體驗和過往、不可再思考生命中的哪些篇章是一定要敘述的、哪些人哪些事又比其他人其他事重要、我的親人又會說什麼話。
突然，這樣的句子在我腦海中閃過：「她希望再……」與「實在很可惜，她無法再做到了。」我會心一笑。「其實她極希望能夠更有創意地工作，因為她認為工作中允許表達自我的空間相當寬廣。也許她做得到，如果她還能繼續活著的話……」我嚇了一跳！我向來將NIKE的廣告標語「做就對了」奉為自己的生活哲學，而不是剛才的「假如我曾經」。那我現在在這個練習中幹什麼？我正做著自己嗤之以鼻的事──用虛擬式寫下我後半輩子的生命，將自己的恐懼藏諸於後。
接著每位學員必須在小組中朗讀自己的悼文。對我而言，這一刻是整個半年來課程最緊張的一刻，是個關鍵體驗，令我坐立難安，像一場內心脫衣舞，如暴露狂的某種自戀舉動，不知怎麼的，就是很難為情。我巴不得快點將悼文放進包包，然後收進家中的抽屜。我是否有過度渲染自己的經歷還竄改過去的輝煌事蹟？我真的是個好母親嗎？另一方面，我是否有些地方並未輕描淡寫帶過，而太過鋒芒畢露呢？我是否考慮不周呢？在我的生命中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過原來評判自己是如此困難。我在職場上評判過多少人，為他們打工作分數和評論工作能力，但我自己呢？
後來我才明白，在生命盡頭的回顧並非是為了進行某種判決，而是為了接受曾經如是的生命，不下任何評斷。這項在半年課程尾聲的悼文練習真是困難。我從未如此直接且徹底的迫視這個問題：在自己的生命中，什麼是對自己重要的。從那時起，我總會不斷想起這個練習。最後，這個練習促使我寫成這本書。
與臨終者的對話：「我曾是這樣的人」
我反問自己，讓知道自己已來到生命尾聲的人們向我口述他們自己的追悼文，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光景？假如臨終陪伴課程中的這項練習不再是假想的演練，而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是否真的能讓人們留下真誠的追憶？他們會不會無法決定要留下哪些回憶和對人生的感想？透過這個方式，人們可以將自己在有生之年因慚愧、恐懼而不敢說出口的事──或是說不出口的愛──傳達給親人，但為什麼要在生命的終點時才對這一生做省思呢？有誰喜歡這樣呢？
人們常發現，葬禮上聽到的話，是平常不會聽到的、透過某些人才會說出的事情。人們最常聽到的悼文，非但不是由逝者交代過的，而且通常都被簡化、不符實情，甚至浮誇。這樣不是很不莊嚴嗎？我認為，與其如此，還不如保持沉默來得莊重。或者，就朗讀逝者自己所寫下的文字，這還可說是動人的真實。它不必是真正的悼文──能回顧自己的一生就已足夠。這樣一來，亦可符合一種真誠且莊重的葬禮文化。這樣的方式是否能讓家屬在悲傷的同時，還能感到欣慰呢？
帶著這些問題，我開始與臨終者以及處在生命盡頭的人們對談，並詢問他們曾經是怎麼樣的人。在他們的家中、養護中心與安寧療護院，我聆聽了近乎百則不同的悼文與人生回顧，都是訪談對象親自述說。
有些人在安寧療護院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有時僅待數天，其回顧對談也就來不及了。很多人在安寧療護院度過數週，在某些特別情況下甚至待了數個月。大部分的人都會意識到自己將在那裡死去，但也有壓抑這個想法、當作只是待在一般的養護中心或康復診所的人。無論如何，那裡的照顧核心精神是帶著尊重和莊重完成人們在生命尾聲的每一個願望。
我一開始懷疑可能僅有極少數的人願意談他們過往的人生，但疑惑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在生命的盡頭時，如何看待自己這一生？前幾年我身為臨終陪伴者所探訪過的大部分病患都對這個提問感到欣喜。有些人不願讓自己的回顧訴諸於文字，擔憂太過誠實而造成家人沉重的負擔。還有一些人起先抱著懷疑，後來受到其他人的人生回顧打動而放下疑慮。
有時候我會一再詢問，他們是否真的願意讓內容如此直接坦白地攤開呈現？幾乎沒有人打算更改任何一個字或者隱藏部分內容。每個人有各自的語言，各自的戲劇性，各自的重點，僅有名字依臨終者的請求而使用化名。有些不願被列出自己的病症，我則將之刪去。其餘的，我未做任何修改。
至少有那麼個片刻，我令他們覺得快樂
裘安娜．塔爾曼，53歲，肺癌。（卒於201＊年5月）
不要相信那個站在我墳前的神職人員，他說的全都是鬼話。你們當中大概會有幾個自認熟知我為人的，向他描述我這個人有多好。省省吧，謝謝！我大可以裝作不在乎，反正我再也聽不到了。但我做不到！你們所知道關於我的事，以及對我的看法，很多都是不真實的，這讓我感到厭惡。因此，我現在留下你們應該知道的事。當你們站在我的墓前，請朗讀它。
我不認為我的生命跟我有多大關係，生命它自個兒走它想走的路，它就讓我這樣活著直到最後一刻。這樣也不錯，因為我本來就不屬於自己掌控生命那類型的人。我也不渴望什麼轟轟烈烈或特別的事，一切就自然而然地走下去了。我很幸運，從未遭受過虐待或被強暴，因為我沒有社會地位，而且長得沒什麼魅力。
20出頭時，我沒有畢業就離開了學校，最後在科隆一間公司的員工餐廳找到了工作。19年來，我每天都在分發午餐；一號餐總是最貴的，但也是最好吃的。沙拉自助餐是我提議導入的，這樣每天至少可以吃一次健康的食物，這是我唯一可以引以為傲的工作成就。在員工競賽中，我的沙拉自助餐獲得冠軍，第二名由另一位女同事獲得，她的提案是下午晚一點可以再次提供新鮮的小圓麵包。後來她對我有點敵意，我猜是因為她偏偏就是沒想到沙拉這個提議吧。
也許你們曾私下討論過，為什麼我有車，還可以每年度兩次假，在員工餐廳賺的錢應該是無法負擔才對。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了，因為我不用再害怕你們的反應：我在深夜從事應召工作。一開始是每兩週一次，後來愈發頻繁，直到我生病前幾乎是天天都做。應召工作尚可，我和客人處得很好，至少有那麼個片刻，我令他們覺得快樂，而賺到的費用也很不錯。在某次工作後，我懷孕了。現在妳知道了吧，芸雅，我是在哪兒認識妳爸爸，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且我從來就沒法子對妳描述他是什麼樣的人。當我得知自己懷孕的瞬間，已驚嚇莫名。我是不是不負責任地把妳帶到這個世界？
之後，一切都走樣了，我也沒有特別反抗。或許我的最大缺點就是，總讓一切順其自然地發展，很少有自己的想法。芸雅，請相信我，我該死的受到良心的苛責。我無法從頭說起這一切是怎麼從酗酒開始的，回首令我傷痛。我渴望回到過去，當一切仍是美好的時候。但妳現在不願再見到我了，因為我是個酒鬼。自從診斷得知罹患癌症，我就完全不願再見到任何人。我在員工餐廳待了19年，但只有一位同事打過兩次電話給我，再來就沒其他人了。反正我的身體也不中用了。
要做得更好，我的女兒。振作起來，別步上我的後塵。多希望可以再跟妳說聲對不起，多希望我能夠自心中的禁錮解脫，請原諒我──無論何時。我不相信我們能在天堂再度相見。妳要好好活著。
時間都到哪兒去了？
烏里珂．普希，53歲，乳癌。（卒於201＊年7月）
這些年來我們只是作夢，卻從來沒有付諸行動，我們到底在幹嘛？
我憤怒得沒完沒了，對生命憤怒，對必須死憤怒。醫生告訴我應該要漸漸地與我的所愛告別。人從來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我應該說永別嗎？對我親愛的先生和孩子這樣說？我們還有相當多的事情要一起做，阿諾和我總是說一定要實現我們超過半數的夢想。清單上排名第一的是一趟非洲生態之旅，去看看自然的野生獅子、大象和水牛，幸運的話還能看到豹呢。我們看了很多相關的書和生態之旅的電影，但就是不太一樣，還是得實地到那兒瞧瞧。我們甚至還互贈偽裝衣當作聖誕禮物，在聖誕夜當天就立刻穿上。阿諾還假裝聖誕樹就矗立在沙漠中央，自己跑到樹的後面躲起來。我則拿著望遠鏡找尋野生動物，假裝馬槽裡的羊群和公牛模型是水牛和高角羚。我們都笑翻了，而且一如在每個聖誕節都會說的：明年我們一定要去！
這中間總是被許多事耽擱了。有一年是我母親生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病，假如我拋下她單獨一個人，我一定會覺得自己太過自私。另一年是阿諾找不到職務代理人，所以他沒辦法休假。阿諾是老人院的老人照護護理師。另一年是我們的兒子迪爾克有兩場足球賽，他堅持阿諾一定要去觀看，而比賽的時間點又恰好與我們兩人唯一可以休假的時間衝突。我是公家機關的秘書，請假並不容易。也罷，一年一年就這樣過了，非洲之旅就持續是個夢想而已。旅遊的錢我們都存到了，一直都存放在臥房架上的陶瓷大象存錢筒裡。
不過，我們還有其他比較容易達到的夢想：買一套新的咖啡杯組、和德國阿爾卑斯山協會橫越阿爾卑斯山、上繪畫課、買一間山中頹圮的小屋並重新整修、開一間販售第三世界商品的公平交易小舖12。還有，我現在可以說出來了，反正這再也沒有第二次了，我也不需要感到丟臉──我們想要一起去一次交換配偶俱樂部。我讀了很多相關的資訊，也因而更引發我的興趣。當然，我只和阿諾一道去。
唉，現在什麼也做不成了，只因為我病得無藥可醫。時間都到哪兒去了？這些年來我們只是作夢，卻從來沒有付諸行動，我們到底在幹嘛？我感到沮喪。當我在回顧自己的人生時，我覺得自己除了這些夢想，彷彿看不見其他事物。當然我同時也經歷過美好的事物，但是此刻我卻無法清楚想起到底是哪些事。回顧中我覺得朦朦朧朧的，在我的人生中只有過幾次高峰：我們的婚禮、迪爾克的出生、阿諾被指定為射箭社團的會長。一時之間，我想不起更多其他的事情。夢想曾經是我人生中的高峰，而我卻沒有實現它們，只因為一再被其他事物耽擱，或者是因為我並沒有積極地採取行動，這令我悲傷不已。我真應該在人生中更積極去完成更多夢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