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每餐都要指定，一下說要去永康街買牛肉麵，一下說要吃什麼龍山寺的餡餅粥，都九十幾歲了，還硬是要騎腳踏車出去......每天我都看見這位女性長輩一臉倦容和悲痛地回家，日子都消磨在帶阿媽去做復健，配合阿公各種天馬行空的餿主意裡。女性長輩是所有孩子裡面最盡心盡力的，卻被自己的爸爸這樣對待......
跟阿公溝通完全是妄想
大約一年多前，有一週的時間我自己一個人在台北，住在一位女性長輩家裡。住他家很方便，在走路不到五分鐘的範圍內，就可以順便回阿公阿媽家。
長輩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住，他又是看著我長大的，所以住在他家的時候常常一起聊天。這幾年他一個人負擔起照顧阿公阿媽的責任，有很多壓力需要抒發。
「你阿公，就不知道是在講什麼，都九十幾歲了，還硬是要騎腳踏車出去。誒我真的會怕捏！他上次整個摔倒在路上你知道嗎？還好後面沒車，不然會怎樣都不知道。可是他還是要騎，怎樣都講不聽。」
長輩一邊搖頭一邊說。
「年紀那麼大，還一直袂食這袂食彼，每餐都要指定。一下說要去永康街買牛肉麵，一下說要吃什麼龍山寺的餡餅粥。跟他說不要出門了我去買，還給我起歹面，講我就是欲共他關甲死！你看他講這啥話？」
阿公阿媽兩人都超過九十歲，阿媽腳不好有點失智，阿公又到處跑，所以長輩每天中午前、晚餐前都會各去探望一次，幫忙收拾和張羅餐點。但是阿公明顯對他的關心非常不領情，一看到長輩進門就大聲嘆氣，有時還大聲嚷嚷：「謼！閣來矣！」，甚至還曾經破口大罵把長輩趕出去。
每天我都看見長輩一臉倦容和悲痛地回家，日子都消磨在帶阿媽去做復健，配合阿公各種天馬行空的餿主意裡。
跟阿公溝通完全是妄想。他一向固執又自大，想要做什麼就是要做。現在年紀大了，更有「重聽」這個大絕招。只要他是不想聽的事情他就把助聽器拔下來，或是直接沒聽到站起來走人。
我從小看著阿公對著阿媽耍這種脾氣長大，對長輩受的氣非常能夠感同身受。
自以為很會做菜，把廚房弄成一團亂，每個鍋子都焦黑黏底。
吃完東西的殘羹垃圾丟滿在餐桌。
突然想到就出門，從來不說一聲，路上看到什麼菜就買，也不管家裡有什麼，一堆東西都擺到壞。
這些收尾都是長輩去做的。不只不被感激，還時常一邊整理，一邊聽著阿公大罵他多管閒事。
我難以形容我的憤怒。
長輩是所有孩子裡面最盡心盡力的，卻被自己的爸爸這樣對待，這種老人根本不值得人尊敬。這個家總該有人給他一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配合他那種神經病的要求！
我決定站在長輩這邊。長輩人太好放不下老人家，我才沒這麼好心。這次，不管阿公怎麼問，我都不會去看他，離開那一天再去做做樣子就好。
打定主意之後，我理直氣壯地把阿公阿媽家完全排除在規劃之外。反正阿媽已經開始有點退化，我有沒有去他其實已經搞不太清楚，寧可多留一些時間在長輩家陪長輩聊天，買東西一起吃，一起看電視，聽他說話聽他吐苦水。
在我幾乎把一整串咒罵全部噴出口的前一秒
到了要離開台北的那一天，我終於到了阿公阿媽家門口。按下電鈴，走進玄關，阿公正在沙發上的老位子戴著老花眼鏡寫字。
「唉唷阿孫哪，你這回轉來哪會攏無看？（這次回來怎麼都沒看到你）」
我在心裡冷笑。誰要來看你，你這種自私的老妖怪。
我給他一個敷衍的笑，什麼話都沒說，直接走向旁邊在看電視的阿媽，在他旁邊坐下，牽起她熱熱厚厚的手，很親暱地開始跟他說長道短。
阿公看我沒有理他，茶几上的東西收一收，走進廚房拿了兩個杯子出來笑嘻嘻地說：
「你欲啉咖啡無？」
他不問還好，一問，我心裡的火直接膛炸開來。
喝咖啡？你真的很好意思耶，一天到晚都在給人添麻煩，你每次喝咖啡都一堆毛一堆工具弄得亂七八糟，最後還不都是別人要幫你收？你什麼時候才會知道你有多任性有多少人都在順著你配合你？？？？
「稍等一下。」
在我幾乎把一整串咒罵全部噴出口的前一秒，腦袋裡的聲音說話了。
「你現在在做什麼？」
什麼在做什麼，這有什麼好問的，主持公道讓阿公知道他太過分他太任性對照顧他的長輩很不好啊？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敢跟他說？
「所以你回來台灣的目的是要教訓他？」
本來當然不是啊，可是他這麼離譜，難道就要這樣算了？
「你說他很離譜，他有對你做什麼糟糕的事嗎？」
呃。
沒有。阿公沒有對我做出任何糟糕的事，他純粹是看到我很開心，想要跟我一起喝咖啡，因為這個家裡只有我會陪他喝咖啡。
「阿公對長輩很糟糕，你很為長輩抱不平，所以你覺得一定要有人處罰阿公，也要有人告訴阿公他錯了，所以你決定完全不來看阿公，也拒絕他的咖啡，而且剛剛還打算要要好好罵他一頓說他很自私？」
對⋯⋯。
差點一腳踩進別人的課題
我好像知道我為什麼會被說「等一下」了。雖然我不怕衝突，不在乎敬老尊賢的屁話，也有自信可以好好戰到最後，可是我其實並不是當事人，我甚至不是現場的旁觀者。我只是聽了長輩轉述他的經驗，覺得太不公平了，想要幫長輩出一口氣。
問題是，我心裡那一股「想要出一口氣」的衝動，真的是為了讓長輩跟阿公能夠相處得更好嗎？
我發現，我真正在乎的，是「壞人要得到處罰」。阿公怎麼可以這麼自私，這麼壞，然後都沒有得到任何的教訓？如果教訓一直都不出現，那就由我來吧，我來給他教訓！
我的腦袋轉動起來，開始分析。
如果我現在真的開口嚴厲要求阿公自省，會發生什麼事？以阿公的個性，會這麼簡單就自知理虧嗎？他會痛改前非由衷地感謝長輩的付出，還是會痛罵長輩在我面前把他講得那麼壞？我的擅自插手，到底會是幫到長輩的機率比較大，還是把事情弄得更複雜的機率比較大？
我突然豁然開朗。
原來，我差點一腳踩進別人的課題了。阿公和長輩之間的關係，我不能代替他們解決。真正的幫助，是不要讓他們對彼此的恩怨，擴及我和他們之間的相處。
我回過神來，對著阿公真誠地笑笑：「好，來啉一杯！」
阿公露出沒牙的嘴滿意地大笑，轉身到餐桌旁去忙。先是玻璃櫥櫃開開關關，一陣熟悉的唏囌唏囌，又一陣熟悉的「呼——嚕嚕嚕嚕」之後，咖啡的香味從遠方飄過來。
「來，糖家己加！」
阿公熟練地把砂糖跟奶精放在我們中間，兩個人面前各有一個寶藍色鑲著金邊的杯子。
白色的手把溫溫熱熱的，我把杯子端起來，啜了一口。阿公看了我一眼，我們彼此點點頭，同意咖啡的味道很好。
阿公開始問我在國外住得習不習慣，問我老公小孩怎麼沒有來，問我有沒有去看爸爸，這次回來要待幾天，拉拉雜雜地問了一大串。
「阿公你精神袂䆀捏，誠好！」
「是啊，阿惠逐工攏有來共我顧。伊真正有孝！（阿惠每天都有來照顧我，他真的很孝順）」
沒想到阿公居然主動提到長輩，我有點驚訝，也覺得機不可失。
「按呢你嘛愛較好鬥陣咧，莫逐工黑白走，伊會煩惱。（那這樣你也要好相處一點啊，不然他會擔心耶。」
「會啦會啦。」
阿公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而我突然感覺到，身為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也是很不容易的。他還剩下多少時間可以吃自己想吃的東西，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是像這樣，泡一杯咖啡跟他的阿孫話幾句家常呢？
我深深地慶幸，沒有被自己心裡那一股怒氣駕馭，做出自以為是的舉動。
也許，我又更長大一點了。
#本文經「高敏感 x 蕃茄家」授權轉載
原文出處：幸好，「課題分離」的意識及時拉住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