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剛入行時，參加了醫院的籃球社。每周四晚上七點，我們都固定在運動公園打球，我球技很糟，所以大多時間都留在板凳區顧飲料桶。到了七點半，就會有個男人獨自走進球場，他沒有任何隊友，但他從不缺隊友，因為他的球風非常剽悍。
就叫他阿悍好了。
阿悍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戰力卻差非常多，三對三鬥牛，他可以得分抓籃板蓋火鍋，憑一己之力主宰戰局，把每個擋在他面前的人當成世仇剷掉，每次對位時，我都很想當他的隊友，畢竟我連他身上的汗都會怕。
有一次，阿悍到我身邊坐下，然後開始接起電話。意外地，他的聲線居然非常溫順，跟外表完全不搭軋，明明長得像館長，配音的卻是老高，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掛上電話之後，他對我露出了無奈的笑容，我都不知道阿悍還會笑。他指著不遠的建築物，那是附近的科技廠區，其中一棟是他的公司，裡頭的光線還在等著他。等到十點半，他就要回到公司，繼續工作到凌晨兩點，而他一個禮拜只有這段空檔可以踏進球場。你真的很愛打球耶，我隨口附和，結果他很認真地說，
「因為在這裡，我可以當三個小時的神。」
他的表情，就像等著南瓜馬車倒數計時。
阿悍是從助理工程師爬上來的，二專畢業後進入公司，一邊工作一邊念夜間部補學歷，花了七八年，好不容易從副工程師轉正。但公司同事都認為他只是個山寨RD，老鳥使喚他，菜鳥不鳥他，連專案經理人都跳過他直接跟廠商決定時程，而這一切都經過老闆授權，因為老闆自認是收留他的貴人。
然而回到家也沒比較暖，每到月初，一疊帳單就會準時擺在桌上，爸媽嫌棄他的學歷，連他在哪間公司都沒想過問，兩老唯一會笑的時刻，就是對著移民美國的哥哥一家人視訊。
阿悍說，只有在這個場子上，他才會被當成一回事。沒人知道他在場子以外的待遇，場子的邊線就像個結界，包覆起來的區域，就是他生命中僅能到的尊重。對他而言，星期四晚上七點半是個平行時空，也是短暫的夢，於是我想起了崔舜華的文字：
「我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不過偶爾被施捨了同情。」
結果聊完的下一場，他就扭到腳了，右腳踝腫得跟拳頭一樣大，直接送急診。但沒想到下周四他又準時報到，右腳帶傷上陣，依舊大殺四方，打得比前一周更拚，掌聲也來得更炙熱，只不過連贏兩場之後，他的左腳也跟著報銷了。正當我以為他下一周準備跪著打時，他居然沒來，球友說他韌帶嚴重撕裂，舊傷復發，需要做關節鏡微創手術重建韌帶。原來過去幾年，他的腳踝一直沒康復過，但他必須跛著腳，舉步維艱地趕上這班南瓜馬車。
山寨RD跟山道猴子，圖的都是同一樣東西，那就是門面。他們都想活得體面，或者是，躲開生活的不體面。
《山道猴子的一生》最可怕之處，在於它很合理。它的對話模式、人物反應、劇情轉折，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地銜接在一起。所謂合理，不代表它是對的，而是它順著人性的軌跡往下發展，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被認同」而產生的連鎖效應。
為了被看得起，只好借貸升級。
為了維持門面，只好翻倍工時。
為了留住女人，只能拼命討好。
因為曾被背叛，所以猜忌懷疑。
想被認同，是源自於人類對自尊的需求，在需求理論中，這是一種高階的需求。因此自尊脆弱的人會義無反顧地追求它，但在這過程中，人們常會忘記掂掂自己的斤兩，以為自己是盤菜，於是最後眾叛親離至死方休。因為在這種時刻，比起量力而為，人通常更希望活得心甘情願。
所以猴子，也不會只有山道上那一隻。
他有可能是砸錢買裝備，目的是晉身百萬追蹤的實況主，
或是不斷奉獻私人時間，只為了獲得關愛眼神的上班族。
也可能是每個局都報到，但卻永遠擠不進核心的邊緣人。
又或是即便扭斷腳踝韌帶，也要在球場上登基的工程師。
有人花錢，有人捐時間，有人放下意志，有人賠上自己的關節。
道不同，理卻相通。人無論是死在賽道上，或是活在世道裡，都只為了能被看見。
因此對猴子而言，丟了命並不悲哀，悲哀的是繼續困在循環裡。倘若猴子那天沒被外拋，而是以一個漂亮的過彎，被追焦手捕捉下來，他應該會將自己的帥照放上社群，受到妹子追捧後再升級配備。而他這次決定咬牙將引擎換掉，因此只好再多兼一份差，也順勢和妹子談場戀愛。但由於工作量倍增，只能簡訊傳情，於是想像力開始發作，爭執猜忌分手一次到位，最後只好跑山療傷。這一輪，他要超越更刁鑽的彎道，山道猴子的一生，成了沒有盡頭的莫比烏斯環。
借貸，升級配備，獲得社群關注，戀愛，猜忌，分手，跑山療傷，借錢升級配備...
城市是個巨大的母體，猴子遍佈在城市的角落，只要慾望與猜忌彼此推進，每個人身上的循環就不會消停，就像一台永動機，驅動著整座城市的運行。
於是我們仰望夜空，霓虹得以閃爍，我們側耳傾聽，掌聲此起彼落。母體總是如此耀眼，光芒包裹著城市的弧線，但那背後運轉的動能，卻是一場緊挨著一場，卑微而又脆弱的夢。
#本文經「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