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鳳凰花開的時節，五十三歲的媽媽從校長手中接過國中畢業證書。典禮那天，我們六個孩子全部到齊，有人忙著拍照獻花，有人忙著擦眼淚，恭喜媽媽一圓數十年來的夢想。
媽媽出生於台北縣石碇鄉深山內的困苦農家，在那年代，一般人讀書都不容易了，更何況是女孩子，因此這只薄薄的畢業證書，媽媽一等就等了四十年。
媽媽總是在深山的家中遙望對面山頭的校園，難以想像的是，小學一年級時，她得走上一個半小時的山路才能抵達學校，即便是交通發達的今日，車子也到不了她的老家，總得將車子停在路邊後，鑽進草木叢生的土路，走上半個小時才能到家。
在早年農業社會，台灣人愛用「油麻菜籽」比喻女人的命運，說她們像油麻菜籽隨風飄搖，落到哪裡就長到哪裡，母親的童年也不例外。家中長輩覺得女孩子不必念書，會帶小孩、看得懂時間就好了， 母親雖然渴求知識，但她乖巧又順從，所以每逢農忙時節，她就得留在家幫忙家務而缺課，在她心裡，上學是一件極幸福的事情，也是一個奢侈的夢想。
國小四年級時，有一次媽媽接近中午才到學校，老師對於這學生不斷缺課的狀況早已不能諒解，他以濃濃的外省腔，當著全班的面怒吼：
「妳是怎樣？要來就來，不來就不來，妳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當時媽媽一句話也不敢辯解，委委屈屈的掉下淚來，一旁的同學趕緊跟老師解釋：「老師，因為下雨了，她才有辦法來學校。」
原來前一晚興沖沖收拾好書包課本的媽媽，出門前突然被告知要在家看顧弟妹，但到了早上七點突然飄起雨，雨天不能採茶，媽媽才趕緊揹著書包，沿途疾走，在雨中走了快兩個小時的山路上學去。
沒想到老師知道媽媽缺課的緣由後，下課後親自幫忙補課，對於老師的熱忱，媽媽很認真也很珍惜，她的成績漸漸往上爬，甚至以第一名畢業。
畢業前，班導師到媽媽家中拜訪三次，極力勸說長輩讓媽媽繼續升學，甚至願意負擔報名考中學的費用，希望這孩子一心學習的火苗不會被埋沒於農田，可是被外婆以需要工作養家為由拒絕了。最後，國小第一名畢業，反而成為媽媽一輩子的遺憾。
初中聯考的那天，媽媽難過到吃不下飯，抱著獎狀與課本躲在房裡哭泣，她不甘心留在山上務農，乾脆下山當美髮學徒，以自力更生的決心，到都市裡討生活。
也因此，我從小就能感受到，無法升學的遺憾和念想，始終不曾在媽媽的心裡消失。
我和五姊相差六歲，所以等到我開始為課業煩惱時，姊姊們都出外讀書了，媽媽即使每天為了家計忙得要命，但她還是會抽空陪我寫功課， 和我一起溫習國小的課程。我記得那個時候當我遇到不太會的習題，我會跟她一起討論，她往往能為我解惑或是超有耐性的跟我一起想辦法， 雖然有些題目她也不一定知道答案，但是有她一起想辦法，真的讓我感覺很幸福，我至今都還能回想起她在身邊的畫面。
我不曾聽媽媽抱怨失學的無奈，在景況最壞的時候，我們六個孩子的學費＝讓媽媽頭痛不已，但她即使標會、借錢，也都讓所有孩子無後顧之憂的讀到大學畢業，在畢業典禮上，我們穿著學士服站得直挺挺， 是媽媽用她的青春讓我們展望人生，擁有更多夢想的選擇。
其實，曾有親戚勸媽媽：「六個小孩的學費不是小數目，女兒長大就嫁人了，幹嘛讀這麼多書？幫別人養媳婦？」但媽媽從來不理這些人說了什麼，她即使借錢都要讓孩子讀書，她總說：「能讀多少就讀多少， 知識是一輩子的資產，將來就業和結婚都有底氣。」
大約二十年前，排行最末的我大學畢業後，媽媽透露想重返校園的念頭，沒想到爸爸對此相當不諒解，夫妻間產生很大的衝突，覺得工作都已經這麼累了，還要去讀什麼書？
媽媽順從命運卻又不服從結局，她排除萬難、報名國中夜補校，成為「國一新生」的那天，已經五十多歲了。
其實那時家裡還揹著幾百萬的貸款，為了不影響家裡原本的狀態， 媽媽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整理家務，工作一整天後，還得找空檔寫學校功課，五點下班後匆匆煮完晚餐，再趕去學校上課，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家。
為了彌補當年的遺憾，媽媽把時間壓縮再壓縮，沒有一刻停下腳步，即使那麼久的時間沒碰過書，但她依然認真且踏實的讀完國中夜補校， 並以第一名成績畢業。
我們以為媽媽心願已了，卻完全沒想到，她根本沒打算停下學習的腳步，接著報名空中大學，在六十歲時，半工半讀修完一百八十個學分， 她如願穿上一身學士袍，和她的孩子們一樣，成為大學畢業生！
媽媽是活到老學到老的無敵示範，也是全家人最好的榜樣。在二十幾年前網路漸漸普及時，她跟著子女學習使用電腦，甚至將工作方式盡可能電腦化。這幾年，已經超過七十歲的她學著使用社群軟體，甚至開了臉書帳號和我們互動；也拿起智慧型手機，學習拍照、剪影片、用Line 跟子女聊天，每每看到她傳神的使用各種貼圖，我總是忍不住大笑起來，因為與時俱進的媽媽，實在太可愛了！
何其有幸，能與媽媽一起隨著時代不斷前進，雖然我曾因為工作四處漂流，但至少我們還有網路，幾年前不在媽媽身邊的時候，很慶幸我們透過一方螢幕，時時感受到彼此的關心，否則我應該沒有勇氣，一次次為了自己更多的可能性走向遠方。
神媽媽的話：
在這種e時代，孩子接收新資訊的來源廣闊，個個聰明不易說服，我們對新知的了解往往還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呢！現代父母真辛苦啊（笑）！不過這些都只是階段性的過程，不用太擔心。我會盡量用溫和的態度，接近青春期孩子們的內心世界，多聽、少說，讓他們先願意接受長輩參與，建立像朋友般的關係，比較容易了解他們的想法，再思考如何引導。
當然也要跟孩子們約法三章，要求課業基本成績要合格，只要好好的說，我想在還需要父母經濟支援階段的孩子們多半能樂於接受。
雖然我偶爾還是會跟孩子開玩笑：「你們幾個都扼殺我的律師夢！」但如今看來，不強求孩子為我實現夢想，才能讓他們循著興趣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人生方向。
本文節錄自：寫樂文化《追夢一家：時而堅韌、時而溫柔，那些神媽媽教會我的人生大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