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母都是醫生,你的成績怎麼會這樣?」
「唉,你的父母都是醫生,你的成績怎麼會這樣?」
兒子無奈地告訴我,老師對他說的這一段話。
身為醫師之子,兒子竟然還得承受父母職業的壓力。不過,這是許多同業的宿命。
我對兒子說:「我覺得很抱歉,也很難過。我們的職業與你的成績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是你。醫生沒有什麼特別,也只是不會殺人越貨的一種良民罷了。」
可是,我知道,曾經有住在醫院宿舍的醫師之子,因為高中沒有考上第一學府,孩子的母親覺得面子掛不住,因此全家搬離開宿舍。
也曾經有成績全校翹楚的醫師之子,一心一意想讀經濟系,但學校老師、主任紛紛出馬,親臨府上,苦勸孩子改變心意。希望他能以醫學系為志願,為校爭光。
整個社會,對「醫師」充滿迷戀般的崇拜。
連自小以「玩耍」為首要志業,爺爺是醫師,爸爸是醫師,身為長孫、獨子的兒子,都感受到了。
兒子對我說:「媽媽,我是不是應該重考?考上醫學系?」
「不必。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適合走的路。你的爺爺和父親選擇他們要走的人生,你也只需要選擇你喜歡讀的科系。每一個人的人生,各自選擇,與傳承無關。」我悍然回應。
從幫兒子選擇「一路玩」的幼兒園開始,我對孩子學習的期待,其實早已昭然。
我們選擇沒有作業,沒有測驗,只有認字,沒有寫字。強調讓孩子從遊戲與動手做中去學習生活的能力,並建立與人互動關係的幼兒園。
於是,從沒在幼兒園看過考試卷的兒子,當他上了小學,初次拿到考卷時,竟把考卷當成圖畫紙。在考卷上畫了滿滿的卡通人物,有悟空、悟飯、達爾、特南克斯……
老師最後給了兒子同情分數──一分,因為考卷上有寫名字。
當兒子拿到作業簿,他也無法理解這是「使命必達」的任務。所以如果有五項作業,可能只完成兩項,便自覺足矣。
晚上九點一到,兒子準時來到我們的書房道晚安,說要睡覺了。
而我也毫不克盡職責地與兒子同步看待學業表現。
以至於有一回月考考完,安親班的老師告訴我:「你兒子這次的月考成績退步了。」時,我竟然不小心吐露實話:「什麼?他們什麼時候月考?」
安親班老師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我,最後,極挫敗地說:「你……媽媽怎麼當的?」
這樣的小學生涯,到了畢業典禮,阿嬤、表弟、堂弟,當然還有我們夫妻都歡喜盛裝參加。在典禮上,一個個小朋友都上台領獎,各種巧立名目的獎項紛紛出籠。
最後坐在台下,只剩零零落落,屈指可數的小朋友,包括我那依舊露齒開心微笑的兒子。我想應該是再創意十足的老師,也黔驢技窮,沒有獎項名目可編了。
不過,也曾經是小學老師的阿嬤疼孫心切。她走到導師面前,建議老師:「你們怎麼沒有善良獎?我的孫子最善良了。」
典禮結束,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往餐廳前進,歡欣鼓舞為兒子慶祝。
獎不獎無所謂,「小學畢業了」才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
在十二年國教中,填鴨填到最畸形、變態的三年,非國中莫屬。
每天都在考試,而且不只考一科。有時一天下來,考了八張考試卷。連校運會當天,最後一堂課,還得把學生留下來考數學,才肯罷休。考得我們母子倆對考試都已麻木不仁。
有一回,兒子拿了一張空白,只打了一個零鴨蛋分數的考卷回來。
他告訴我的理由是:「因為那一節課,我已經很累了,老師一進教室,又要考試。考卷發下來,風一吹,就把它吹走了,我累到懶得把它撿回來。」
我聽了,大笑兩聲,也能接受。
於是,趁著開親師會的時候,我提出建議:「請各科老師減少平常考的次數。」
孰料,我才剛發言完,坐下來,四方立即湧來反彈的聲音。
「這一位媽媽,你提出這個建議,實在很沒有常識。平常考考太少,怎麼考得上第一志願的高中?難道你希望孩子考不上好學校嗎?」
我只能鼻子摸著,不再吭聲。
考卷發下來,有時兒子並沒有拿給我們簽名。只是告訴我們,他請同學模仿爸爸的簽名,檢查過關了事。國中第一次月考的成績單,更是在我曉以大義之下,才有機會窺全貌。
自小我們便教導孩子:「考試成績、訂正、寫作業,是你自己的事。」因此,當我問及他的月考成績單時,兒子竟伶牙俐齒地回我:「有人天天到處說不在意小孩的考試分數。可是,還不是會要看成績單,一樣給小孩壓力……」
我聽了,按捺住內心的竊喜(這孩子是誰教的?怎麼那麼會說話啊?),義正詞嚴地回答他:「因為你只有十二歲,我們當監護人的,必須好好把你養大,包括瞭解你在學校學習的情形。難道你希望我每天跟你去上學,看你在學校學得如何嗎?還是我每個月打電話給你各科的老師,問他們,你在學校學習的狀況呢?這些顯然都不是好辦法,所以,我只能參考你的成績單。雖然考試並不客觀,卻是我唯一可以憑藉的方法。」
兒子也注意到有些同學會因為考試名次退步,而躲在角落哭泣;有些同學甚至說白了:「我沒有考九十分,回去會被打。」
當兒子告訴我這些同學的遭遇時,他的眼神流露諸多不忍。
我總是再重申一次:「考試的目的,是要瞭解你懂了多少,還有哪一些內容,你需要再加強。考試不是拿來炫耀,更不該作為懲罰的原因。」
因此,我們會在月考前一晚,坐在電影院裡,欣賞《海角七號》;在暑假補考的前一天,我們還在台東玩樂。
但因為要升學,可想而知,高中的教育重點,仍是分數掛帥。
高一時,兒子拿了全班第三十一名的成績單回來。
當我看到時,愣了一下,才回神問他:「你們班上不是只有三十幾位同學嗎?」
「對啊,三十四位。」
「所以,你是全班倒數第四名?」
「對啊,你不是說這樣會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嗎?」
兒子輕鬆一句話,回得我啞口無言。
第二次月考,兒子考了二十八名。
他信心十足地說:「你看,很快就進步三名了。不過,我擔心那三位被我擠下名次的同學,不知道會不會很難過?」
我第一次聽到在台灣爭得你死我活,只有踩著別人的頭頂,才能往上爬的教育競爭中,有孩子會擔心名次落後的同學,心裡是否會受到打擊。
如果一個孩子,從小沒有被教導名次的重要與競爭的必要,他可能會是一個更充滿同情心與同理心的孩子。
我深深以這樣的孩子為榮。
不過,當兒子讀到高三時,他竟然問我:「媽媽,你到底希不希望我大學考好一點?」
這算是什麼問題?簡直像是問我:「人需要呼吸嗎?」
兒子說:「因為你從來沒有說過。」
我說:「我希望你考到你喜歡的學校和科系。因為那可能決定你未來的人生,以及會相識、相知的朋友。」
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會這樣養小孩嗎?
我可以斬釘截鐵地回答:「絕對會。」
《帶孩子到這世界的初衷:李佳燕醫師的親子門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