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因為不愛了而分開，我們是因為太愛了，才選擇分開……」
主任轉了一個病人給我，三十三歲男性，無精症1。
這位病人，我們姑且稱他為偉哥2吧。偉哥是個高瘦的帥哥，一百八十三公分的頎長身形，配上俊朗書生般的臉龐。
「賴醫師，我想要來檢查一下我的蛋蛋。」
「蛋蛋怎麼啦？」
「我的蛋蛋有點小。」偉哥害羞地說。他侷促的神情，閃過一抹嫣紅。
「而且我跟我女友一年多都沒有避孕，不知道該算幸運，還是不幸運，總之沒有搞出人命。最近有結婚的打算，所以想來檢查一下。」偉哥接著說。
做完理學檢查，結合主任轉診前驗的精液分析，我心裡有了尚待證實的想法。
不過，我有九成的把握。
「我會先幫你驗各種性荷爾蒙的指數。不過，因為你狀況比較特別，我會額外幫你做染色體的核型分析檢查。」
「那是什麼？我基因可能有問題？」偉哥的聲音高了起來。
「我知道你很擔心，但我們只是先做檢查，等報告出來，我會再詳細跟你說明。」
安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我的強項，可能是我門診的病人都特別需要吧。難怪每次下診都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
兩週後，偉哥回診。
「47,XXY」大大的印在染色體核型分析的報告上。
「偉哥，你有聽過克林菲特氏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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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菲特氏症是屬於男性染色體異常的疾病。在性染色體的表現型上，較一般男性（XY）多了一個X（XXY）。患者男性的第二性徵較不明顯，有些更會同時具有女性第二性徵。
我花了二十分鐘，跟偉哥細細對了一下他身體的各項特質。
老實說，以「非鑲嵌型（non-mosaic）」3的克林菲特氏症來看，偉哥比起一般患者，實在是man很多。
不愧是偉哥！！！
「雖然克林菲特氏症取到精子的機率有七成，不過若合併無精症，根據文獻統計，就只剩下一成六，這點，我需要先跟你說。另外，如果要取精的話，國際治療準則也建議在三十五歲以前較佳。」
講到疾病的預後，我先暫時收起我的同理心，將該傳遞的醫療訊息說清楚、講明白。
「你說你和女友有考慮結婚，那麼，你會跟她說嗎？」然後，我再將同理心拿出來，我知道他會需要的。
我總是能知道。
「當然會呀，這有什麼好不能說的？」偉哥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她沒辦法接受，怎麼辦？」
「賴醫師，你知道嗎？我們認識快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來，我從半工半讀的窮學生到如今變成公司的小小主管。這段時間，我從台北換到台南，再由花蓮最後落腳於台中。唯一不變的，就只有她的陪伴。
「她的前半輩子，總是以我為中心來勾勒自己的人生藍圖。本來想結婚後，換我來成為她最有力的臂膀。不過如今，倘若燈塔不能夠再引渡迷途的船隻，點亮最溫暖的方向。那麼，我一定會告訴她。
「重點並不在於她有沒有辦法接受。只要我能夠承受，並祝福她的選擇，這樣就夠了。」
我沒有幫偉哥約回診。
但是三個月後，我上診時，在病患的清單上赫然看到他的名字。
「賴醫師，你好。好久不見。」
偉哥感覺變得更瘦了，但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錯覺。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耶。最近過得還好嗎？」我先說了些場面話。
很多人會在病患心理最脆弱，還沒有力氣伸出救援之手時，想要將其強行拉起，不管病患願不願意。
「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偉哥說。
「怎麼會……」我其實有點訝異。
「我跟她好好溝通過了。但她說她這輩子的願望，就是希望在三十三歲時結婚，然後在兩年內生小孩。沒有小孩的人生，不是她要的人生。」
也是，那些此情不渝、海枯石爛也僅僅存在於連續劇裡，偶爾騙騙你幾滴不小心失守的眼淚，從來不會在現實生活中出現。
「這三個月，我們好好一起回憶這十五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包括那條我們初識時楓紅漫天的小徑、第一次牽起彼此雙手的怦然心跳、第一次騎車夜衝。還有鳳凰花開，驪歌響起時，一起丟學士畢業帽、第一次工作領到薪水，彼此互買禮物送給對方、在最後長達五年的遠距離戀愛時，一通又一通噓寒問暖的電話……」
偉哥講到這裡，淚水和堅強再也止不住。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可能也是最愛我的人。所以，我想要給她，她最憧憬的未來，即使這裡面並沒有我。」
「偉哥，我上次跟你說，取精的成功率，雖然只有一成六，但並不是零。」我得要說點什麼，才不會一起沉浸在如此巨大悲傷的情緒裡。
不然，我也會哭。
「她不想要我因為這樣就去開刀。而且，如果取到精子，到時候要做試管嬰兒，更需要一筆龐大的醫療開銷，且也不代表一定會受孕，對吧？我們彼此的原生家庭都因各自的因素，還背負著債務，根本沒有辦法負擔試管嬰兒的開銷。而且，她更不想要我們在不斷的挫折中，逐漸地自我否定，讓我們的感情消耗殆盡。
「這是我們共同的決定。我們不是因為不愛了而分開，我們是因為太愛了，才選擇分開，還給對方一個最完整的自己。」
偉哥說到這裡，臉上的淚痕猶在，卻很堅定。
很難想像，兩個人的感情得有多麼深厚，羈絆有多麼緊密，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愛情，並不是扮家家酒。我們都了解強摘的瓜不甜，強求的緣不圓。再愛的兩個人，在某一個不經意的人生轉角，也會因為要前往的未來不一樣，而在茫茫人海中，默默被沖散曾經緊緊牽著的雙手。
你們會望著沒有彼此的未來嚎啕大哭，但卻忘了回頭望望，曾一起肩並肩，攜手走過那麼多崎嶇、蜿蜒的羊腸小徑。
未來的路上，我相信你會懷抱著對她滿滿的愛，一步一腳印，踏實地走。曾經擁有的愛，並不是消失了，而是昇華、幻化成暖風徐徐，伴你前行。
「一無所有的你，更有擁抱全世界的可能。當你開始不懼怕任何失去，你會比所有人都更堅強。加油，偉哥，你自己要好好保重。之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你都可以跟我說。」
偉哥沒有多說什麼，他向我低聲說句謝謝就默默離開。
從那天開始，我就沒有再看過偉哥了。
但我會永遠記得，那個多了一條X染色體，卻比全世界男人都還man的他。
後來的妳到很遠的地方旅行了。
一個風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國度，
是我一輩子到不了的地方。
妳的行囊結實纍纍，
卻忘了帶走所有的回憶，
還有那句再見。
我們相遇在拾花釀春的青春奔放，
在稻漠拾秋的歷練滄桑後道別，
隨著季節更迭伴行，
映照各自最美好的風景。
我想我還是會繼續喜歡妳，
直到下個更喜歡的人出現。
我會學習一個人吃飯，
一個人旅行，
一個人開心，
一個人流淚，
偶爾也要強迫自己認識新朋友，
走進這個世界。
我想我還是會繼續喜歡你，
直到下個更喜歡的人出現。
然後在那之前，
請容許我多喜歡自己一點。
註：
1 無精症（azoospermia）指的是男性的精液裡沒有任何精蟲。一般來說，可以分為阻塞型和非阻塞型，這兩種無精症的預後相差甚大。
2 阻塞型無精症是製造原料的工廠沒問題，是生產後的輸送帶出了問題，導致精子無法順利自然地射到體外。非阻塞型無精症是本身製造的工廠──睪丸出現問題，通常預後較差，發生的原因也更複雜。臨床上，藉由測量睪丸的長徑或體積，配合血液荷爾蒙的數值，就能夠診斷八成以上的無精症類別。
3 順帶一提，男性重振雄風的藍色小藥丸「威而鋼」，小名就叫做「偉哥」。
4 「非鑲嵌型」（non-mosaic）的克林菲特氏症為較常見的類型，但女性化特徵相較「鑲嵌型」（mosaic）更顯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