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在小考時,同學要求唐鳳幫忙作弊,他拒絕了,卻被四、五位同學追趕,肚子還被重重地踢了一腳,最後昏了過去。那天晚上,唐鳳在洗澡時叫母親過來,讓她看自己瘀青的肚子,訴說道:「媽媽,妳看。這樣妳還要叫我去學校嗎?」深感訝異的母親終於說道:「不用了,媽媽不要你再去上學了,你回來好了。」
當時唐鳳的精神已被逼到絕境,甚至開始出現了自殺的念頭,因此母親總是再三地叮嚀唐鳳,外出時絕對要跟家人交代去向。然而,某天他卻突然消失了。母親拚命地尋找,終於發現唐鳳在路上遊蕩的身影,母親將他帶回家後徹底崩潰了,就用手上碰巧拿著的竹叉敲打唐鳳的身體,一邊如孩子般地放聲大哭:「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離開媽媽?」
唐鳳的母親如此形容當時的情景:「宗漢可能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打他。他看著我的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掉—那麼空洞,那麼無情!」
「家庭大戰」的開始
就這樣,母親為了挽救沮喪失意的唐鳳而支持他休學,然而親愛的丈夫和當時同住的公婆卻激烈反對,於是上演了「家庭大戰」。她每天都與丈夫爭執,晚上則抱著做惡夢的唐鳳睡覺,連過去關係不錯的婆婆也嚷著要回自己的老家……日復一日地過著艱難的生活。
另一方面,唐鳳本人也持續過著痛苦的日子。祖母問他:「所有人都去上學,為甚麼你不去上學?」唐鳳回答她:「阿嬤,如果所有人都死了,我是不是也要去自殺?」
唐鳳回顧過往時,說道:「當時的老師常說『我們必須培養韌性』,就是碰到不好的狀況時,要有克服它的能力,就像在臺灣也有句諺語說『吃苦當作吃補』。但是,如此鍛煉出來的真的是韌性嗎?或者其實是奴性呢?這是很難區分的一件事。所謂『習得的無助感』(Learned helplessness),就是一旦在感覺自己無能為力之後,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就會伴隨一輩子,就算未來有一天有機會去改變不公平的世界,也會像一隻已經被關在籠子裡太久的鳥,籠子打開了也飛不走,變得甚麼事情都辦不到。
當時的我,已經超過了極限。就像過度訓練肌肉會受傷……如果損及韌帶或骨頭,說不定一輩子都很難復原。我覺得當時學校的情況,已經超過我的極限。」
父親的「撤退」
從那個時期開始,唐鳳對父親逐漸採取反抗的態度。
「對於我當時的態度,或許會想用『叛逆期』來形容,但我當時才九歲而已,所以好像也不能用一般的青春期叛逆來解釋。而且我只有對父親一個人感到生氣,所以只有在面對他時採取反抗的態度,但是對於父親之外的所有家人,我都不會覺得不高興。而那份不舒服的情緒也並非只是一個時期、等時間過去就自動結束掉了,所以不是所謂的『叛逆期』。至於我為甚麼要對他採取忤逆的態度呢?其實理由是很明確的。因為一個人覺得『痛』是主觀的現象,只有經歷到那個現象的人才有講話的資格,其他人不能說『你不痛、你這個痛苦不是真的』。當時父親認為『去學校並沒有像你覺得的那麼痛苦』而要求我繼續去上學,但他這句話本身無疑是矛盾的,所以我必須讓他知道這件事。」唐鳳如此回顧當時的狀況。
然而,當時尚未意識到這點的父親,做出了大膽的行動。他對妻子放話:「我走了! 孩子就這樣交給妳了, 以後妳要負全部的責任!」語畢,他隻身前往德國留學攻讀博士。這令人不敢置信的發言不只令我驚訝,唐鳳的母親當年似乎也對此感到怒不可遏,但另一方面,她也轉念一想:「我完全瞭解,在我這麼不容退讓的情況下,他完全使不上力也插不上手,只好發揮撤退的智慧,以免加劇父子的衝突。」
在德國留學的父親以航空郵件和母親通信,彼此詳細地訴說自己這邊的狀況;同時,他也和兩個兒子分享在德國的所見所聞。柏林圍牆被推倒的時候( 一九八九年),他親身到現場見證,並且將拍攝的照片和柏林圍牆的碎片寄回臺灣給孩子。從那之後,父子之間終於又慢慢地重啟對話。
「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父親的態度轉變了。後來就沒有再那樣子對我講一些例如『你的感覺是沒有意義的』、具有壓迫性的話。」唐鳳回想當時說道。
「有人能夠肯定自己的感受非常重要。尤其人的感受或情緒是相當複雜的,不太可能可以完全地講出來或寫出來。所以當時的我到底經歷了甚麼事情、心中有怎麼樣的感受,其實都沒辦法很好地訴說或表現出來。這時候,很需要有一個人跟你說『我肯定你這個感受是真的』,只要這樣就可以了。不去否認我的感受,我的感受才有可能慢慢平復;倘若一開始我的感受就被否認,我就無法與外界溝通了。」
「所以,母親願意肯定我這樣子的感受,這是很好的一件事。」我想,現在的唐鳳之所以在做任何決策時都特別重視要貼近人心、顧慮不要忽略社會弱勢或少數派的意見及聲音,絕對不僅僅是因為她是跨性別者而已,必定也與她過去一路以來的經歷有所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