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幾乎從不曾跟陌生人爭吵,唯二的兩次,是為了保護我的小孩。因為小孩兩歲到三歲半、還在調整社交技巧的那一年半多,有時會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況下,對遊戲場裡的其他小孩動手,於是,我們也不乏遇到對小孩動手的『家長』。我雖不認同大人對小孩動手,但也理解有些父母護子心切、自動化反應出手為救自己的小孩,而且他們也不認識我的孩子,沒有義務要友善,所以除非對方反應真的太過誇張,我大部分在介入的同時都會禮貌地說對不起,並且關心對方的小孩。
我的小孩四歲左右,我接他下課後常常去家附近的公園。由於當時他已經念了半年的幼兒園,感謝同學給他的磨練,動手的情況已經幾乎沒有再出現過,於是在公園裡,我不再需要像他小時候那樣,因為擔心他對其他小孩動手而跟前跟後,我可以遠遠地看著他。那天我看著他,跟一群大一點的小孩一起躲在水泥管隧道裡,笑得東倒西歪。一個比較小的小孩在隧道口東看看、西看看,沒多久,我看到那個小孩的爸爸靠過來,彎著腰,對隧道裡的小孩們不知說了什麼,小孩們一哄而散,全都從水泥管裡跑了出來,繞著其他公園設施跑了一圈,又都回到了水泥管頂上的人工草皮滑坡,一個個輪流爬上去、滑下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看見我的小孩跟著前一個大男孩的後頭滑下來,才剛要站起身,還沒有站穩,那個小孩的爸爸突然彎腰,出手用力地把我的小孩推倒,他跌坐在地板上!我的小孩抬頭看著這個高大的成人,臉上充滿了恐懼,我從沒看過他這種害怕的表情,他嚇壞了。我迅速起身,走上前去。一邊走, 一邊聽到那個爸爸大聲地說:『你剛剛那樣很危險,你為什麼那麼壞!你的爸爸媽媽呢?我要跟你爸爸媽媽說你很壞!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靠近,說:『發生什麼事了?我來幫忙。』我蹲到我的小孩的身邊,那個男人也許是還沒有會意過來我是他媽媽,繼續失控罵人。我的小孩看見我,開始放聲大哭起來,我知道這是斷線的哭。解除斷線警報的第一條原則:『直接移除刺激源』,我索性用手捂住他的耳朵,把罵人的聲音隔絕起來。
這裡我想談一談,羞恥感,shame。因為讓我的小孩斷線的,不只是害怕,還有這個。
羞恥感是什麼?
生理上,當這種情緒出現的時候,我們會經驗到一種劇烈的變化,從原本感受到的中立、快樂、身體興奮、與外界連結、探索與好奇, 突然間轉變到一種感覺自己很糟、身體癱瘓、生理上和社會互動上都停擺抑制下來的感覺。
這種交感神經(車子的油門)被快速抑制、腹側迷走神經(讓車子放慢跟平穩的煞車)被癱瘓、背側迷走神經(直接讓車子停擺的手煞車)突然高度活化與運作的結果,帶來的是極度身體不適、心跳加快、面紅耳赤、反胃感、頭腦空白等等,非常強烈而痛苦的感受。
我轉頭對那個爸爸說:『我是他媽媽,剛剛發生什麼事,你直接跟我說,我處理。』斷線的男人稍微恢復一點理智,控制了音量,告訴我剛剛在水泥管裡頭,嗨嗨如何擋住他小孩的去路,不讓他的小孩進去一起玩,告訴我剛剛我的小孩滑下來的時後故意用腳踢他小孩的頭,非常危險云云。我看了一下他那個可能三歲不到的小孩,一臉平靜、似懂非懂、好端端地望著我,我回道:『我聽懂了,我先把他帶到旁邊處理,等會過來。』
羞恥感有幾個特別之處,其中之一,是它們經常與社交情境中的行為有關。某些行為在群體中並不允許、具有破壞性、與群體的規則違背或者會引起威脅,我們表現出這些行為之後,外界會以抑制、懲罰或者攻擊的方式回應,個體原本可能是興奮或是探索的正向感受,產生斷裂,替代的是一種極度不愉快的內在經驗,因此我們會將自己的行為收斂和抑制在群體所允許的範圍裡面。
也就是說,羞恥感的存在與我們是群居動物而且彼此高度連結有關,並非所有物種都有羞恥感。羞恥感的另一個特別之處,在於它是一種極度自我意識的情緒。它是一種指向自我、對自我產生評價、對他人眼中的我產生評價的情緒,也就是說,個體必須要先有『我』這個概念,才有能力產生羞恥感。
太小的嬰兒,感受不到這種情緒,但約莫兩歲半,你就可以在小孩身上看見這種反應。比方說小孩說出一些話、做出一些反應,身旁的大人哄堂大笑,小一點的時候他們可能會跟著一起笑、覺得有趣。但大一點以後,他們卻可能會很快地覺得大人是在取笑他、惱羞成怒,或者是大家突然都一起注意看他的時候,他感到尷尬或丟臉,轉身就跑或是把臉矇起來,或者是面對一些他們覺得自己不會做、做不好的事情,他們就不敢嘗試,怕別人笑。
個體意識到我不好、我有缺陷、或在他人的眼中我是有缺陷的,當小孩感到羞恥的時候,他知覺到糟糕的不是行為本身,糟糕的是他一整個人。這種與自我價值感緊密相連的特性,使得羞恥感成為人類的六種情緒之中,對個體的心理健康毒性最大的一種情緒。它與憂鬱、成癮、自傷自殺、厭食、暴食、暴力、罷凌有高度的相關。憂鬱症的患者,在羞恥感和無價值感很強烈的時候,自殺風險是最高的。同時,不只是對個體,在關係的層面上,羞愧也是對關係最沒有正向功能的情緒,因為它雖然抑制了我們的反社會行為,但它也同時抑制了我們融入社會的行為。在羞恥感中,我們經常是退縮、轉身、避開眼神接觸、想要躲起來、把自己壓縮到最小以能不被發現,我們會從與人的連結中斷開、退後、埋進地洞裡。
我抱起我的小孩,走向遠在天邊的另一張椅子,我在他耳邊說:『媽媽在這裡,媽媽來幫忙跟保護。』我沒有說太多話,只是抱著他,緩緩地撫摸著他的背,等他冷靜。我們在那張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兒。一邊等他,我一邊想,我的小孩的確是有可能不想讓小男孩進水泥管,但滑下來故意踢別人的頭這事兒,也許是誤會。我目睹他滑下來的時候,他的視線根本沒有看著下面的小孩(這樣是要怎麼把腳瞄準他的頭)。那個小孩,也沒有被踢到的疼痛或是哭泣的反應,我估計我的小孩可能是沒有小心,真的踢到他,但不是惡意,也沒有造成傷害。
我的小孩冷靜下來。我第一句開口說的話是:『叔叔說你很壞,不是真的,媽媽知道你不是。媽媽知道,叔叔是要說踢到弟弟很危險。剛剛,是不是不小心踢到弟弟?』這個動作,非常重要,你要幫小孩把自己的行為跟自己的價值分開。他一邊啜泣一邊點頭。『叔叔推倒你,你是不是嚇一跳?』再次點頭。『剛剛是不是不想要弟弟進來管子裡?』他沒點頭也沒搖頭,但是有心虛的表情,果然被我猜中。
我說:『好,媽媽知道了,等等我們一起去說對不起』。我的小孩知道自己可能做錯事又開始哭起來不敢去認錯:『我不要過去,我不要……!』古人有云,知恥近乎勇。我常常覺得這句話並不完整,我認為,知恥而沒有被癱瘓行動力,沒有躲起來,才是真的勇。但要在羞恥感中不被癱瘓、不逃避,這樣的行動力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Brené Brown(脆弱的力量一書的作者)在2012一場TED Talk裡,談到:『同理心』是羞恥感的解方,連結與了解是羞恥感的解方。
但連結又是什麼意思?操作上,我們可以怎麼操作?最直接的,是你可以跟孩子說,我也是。Me too.
我跟我的小孩說:『難怪你會怕,你知道嗎?媽媽以前小時候,也有一次碰到一個好可怕的媽媽喔!』,他的哭泣變得比較小聲,緊緊抱著我,等著我要說什麼。我說:『那一次,我跟我一個好朋友一起放學走回家,我們邊走邊玩,媽媽想逗她,故意絆她的腳,結果不知道會那麼嚴重,害她跌倒撞到頭,腫了好大一個包,她的媽媽好生氣好生氣,叫她以後都不准再跟我做朋友了!我那時候也好怕她媽媽喔!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他在我的懷抱裡又更冷靜了一點,柔弱地搖搖頭。
我說:『後來阿公跟阿嬤陪著我,去她的家,跟她還有她的媽媽說對不起,媽媽超級超級不想去的,因為太可怕了,可是我後來還是有勇敢地完成喔!』讓小孩知道,你能了解他的困難和害怕,因為你也有過很相似的經驗。『那我們先不急著去認錯說對不起,但是我們一起去看看那個弟弟的頭和脖子有沒有怎麼樣,而且,媽媽也想要去告訴那個叔叔,雖然我知道他是因為擔心,因為怕很危險,所以才那麼大聲,但是他不該動手推你,因為他很大,你很小。』
小人又開始焦慮了起來,還是不敢認錯,反覆說著我不要,但是力道比剛剛小了一點。我跟我的小孩再保證一次:『我們一起過去吧,你如果很害怕的話,可以先把臉藏在媽媽的身上,用耳朵聽我們說話就好,好嗎?媽媽起身囉』他還是很緊張,但是他把臉埋在我的胸口,手緊緊地抱著我,沒有再抗拒。當我們跟小孩連結,肯定小孩的價值,糟糕的感覺就從他們自身分開來,而跟行為結合在一起。意思是,羞恥感被鬆開,由罪惡感、愧咎感、懊惱或後悔來替代。
罪惡感和愧咎感,是我們做錯事,而導致別人受苦、別人付出代價。懊惱跟後悔,是我們做錯事,而導致自己受苦、自己付出代價。這些感覺說的不再是:對不起,我很糟,我是個錯誤。這些感覺說的是:對不起,我的行為很糟,我的行為是個錯誤。它們雖不舒服,但是卻具有行動力和方向性。感到有罪惡感或愧咎感,代表我們能夠同理別人的感受,這樣的感知能力會促使我們勇於認錯,想要為自己的行為表示對不起、做出補償、修復關係、重新連結。感到懊惱和後悔,代表我們可以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體會到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後果,思考未來能夠改變或調整的是什麼。
我們花了一些時間,但最終成功地關心了弟弟。我故意跟那個弟弟聊天,發現他穿著一件蜘蛛人圖案的衣服,我的小孩聽著聽著,鼓起勇氣抬了頭,看了看弟弟的衣服。我也順利地在那個爸爸面前說:『叔叔剛剛是著急,希望你要小心不要做危險的事情,我們來跟弟弟說對不起,但是媽媽知道你也嚇到了,因為叔叔很大你很小,叔叔動手是不對的。』對方爸爸理智線恢復,跟我的小孩說了對不起。用『我也是』跟小孩連結,支撐他跟羞恥分開來,體會罪惡感、歉疚感、懊惱或後悔,幫他在社會化的過程中,學會對事不對人。
相信自己是好的、可調整的、可改變的、有能力修補和付出的。它們是人類,之所以能從裂痕中修復,從毀壞中重建源頭。